饮素伸臂一拉,将少女拉回几步,低声喝止道:“龙舞,莫要再与小姐说起了。”碧菀掀起红帕,微微眯起眉眼,眼中笑意盈盈:“并非讳莫如深的事情。不过他若死了,我便随他去,只是他定要先死,算了我一桩心事。”
龙舞一顿脚,挑眉愠色道:“饮素姐姐,姐姐不让你叫她小姐,你还唤着么?小舞不过直言,姐姐这一场行动,想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的,你莫不是想姐姐没了?”
饮素颔首,无端竟落下几滴泪来,她一手抚着眼角的湿润,一手换去桌上的合欢酒杯,喏喏问道:“小姐,定要如此?”
龙舞折袖拂出一方白色锦帕,语气柔和些许,一手拉住饮素腕间说:“刚才是我话说重了些,素姐姐你莫要生气,别哭,那人皮面具会起皱的。”
碧菀只静静看着这两人,深心倏忽间激荡起某种沉痛的悲凉,却哑声安慰两人道:“我心里是欢喜得很的,你们应当为我高兴才好,怎的在这里哭哭啼啼!”
龙舞恋恋不舍地望了望碧菀,伸手将桌上长颈雕花的紫金酒壶壶柄对着碧菀,悄声说道:“姐姐你可记住!雪上蒿可不是好玩的,这鸳鸯盏,鸳盏是无毒,雪上蒿在——”
龙舞半句话未出口,转了眸光一扫窗外,小指勾一勾,碧菀,饮素当即会意。碧菀拉下喜帕静坐不语,饮素寻了灯挑去剪龙凤烛落下的灯花,饮素转身一霎,房门轻轻扣起来,窗外一个苍老的女声说:“殿下稍时便来,请娘子莫要着急。”
不多时,声音渐息,碧菀盖着盖头略略一点头,听见房间中脚步杂沓,轻轻悄悄地响起一阵,门被掩住。碧菀心知房中无人,饮素,龙舞已然退了出去,便长叹一声,斜身依靠着藤床歇息。这一日再嫁王府,即便不比初嫁时风光无限,形式繁琐,一整日下来,却亦疲惫不少,碧菀微微合上眼睫,静静听着窗外一两声鸟啼。
几近去寻庄周,碧菀意识迷糊起来,忽听见吱呀闷响,门扇打开的声音,一个沉稳的脚步声渐近,顿时清醒。皂色长靴停在眼前,碧菀镇静地直立身体,低垂起眉眼。喜帕掀起一刻,碧菀眼前一抹跃动的鲜红,房间内枕香轻郁,略一环顾,看这梵云居中陈列物什,竟与凌微阁隔间中构造摆放相差无几,然而使碧菀黛眉轻蹙的,并非这舶来的熟悉,只可惜床帏书台,窗棂妆台,一步一件,硬生生扯出碧菀遥远的记忆。
夜浓如墨,碧菀脑海深处迸裂出无数碎断的画面,无法拼凑,无可释怀。
叹息声轻不可闻,神色平静,碧菀抬起眉眼,两颊粉红的胭脂映着跳动的烛光,别有一番羞怯俏丽的风致,两束淡淡的眸光抬起来,凝视着面前风度翩翩的男子,低低唤道:“殿下。”
“莫叫我殿下,直接叫瑄罢,如你以前那般叫的。”李瑄轻笑,拂袖将她携到圆桌旁,大红的喜布铺满楠木圆桌,李瑄敛袖斟下两杯酒。
“殿下——殿下说什么?碧菀听不明白。”碧菀眉间拧起一股恍惚,眉心一朵五瓣梅花因了如此,益发栩栩如生。
“饮下它。”李瑄唇角勾起一抹寒栗的笑意,在碧菀漆黑的眼瞳里一闪即逝。碧菀接过他递与的合欢酒,因见李瑄已覆手举杯,忙机械地挨到唇边,呷一口温热的酒水,微蹙的眉瞬间舒展开,长长舒一口气,碧菀心中跌跌撞撞,眼见李瑄交换了杯盏,将方才自己手中的花鸟琉璃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莫名欣喜,如释重负。
“殿下?”碧菀笑靥如花。
“唤我瑄。”李瑄两手将合欢杯倒置过来,侧头瞧碧菀一眼,自袖中摸出一支金簪,迎着桌上的龙凤烛拿与碧菀看了一阵,笑道:“碧菀可喜欢这凤头钗?我帮你簪上如何?”
碧菀欢喜地展了展笑颜,掩唇羞道:“这金簪精致极了,碧菀喜欢是喜欢的,只是未曾佩戴过这样金贵的簪子。”
李瑄秉簪起身,奈何碧菀一头繁复的金饰步摇,李瑄稍一摆弄,饶是碧菀低垂下头,仍是叮叮哒哒直响,碧菀因笑道:“殿下毕竟是少侍弄这些的,还是碧菀自己来罢。”碧菀说着伸手去捉李瑄手里的凤头钗,触手刚碰到温凉的金簪,一只纤纤素手登时被另一只大手钳住,随即下颔亦被紧促地抬起来,碧菀水济济的大眼睁一睁,空洞而冷淡。
且说碧菀一双眸子似是水泽一般,虚无而无一丝恐惧,冷冷注视着逼近眼前的男子面孔,一动不动,缄默镇定。
只听李瑄眼里狠辣地盯着碧菀被艳丽胭脂衬托得更为苍白的面庞,将碧菀一只手按在桌上,薄如刀锋的双唇一抿,冷冷道:“你竟这般绝情?心心念念要我死?”
碧菀笑一笑,展眉道:“殿下言重,碧菀怎会谋害夫婿?”
李瑄浓眉紧皱,抵着碧菀下颔的手掌霎时间掐住碧菀纤细白净的脖颈上,低声威胁道:“你果真未变,究竟还要欺瞒我至何时?苑儿,此刻,你是否疑心我还未毒发身亡?”
碧菀合眼轻声道:“碧菀并不在意殿下唤碧菀何名。碧菀亦不在乎,做她人的影子。”
李瑄冷笑一声,一只手紧紧卡着碧菀直挺的颈子,怒喝道:“叫我瑄!你有何不敢?叫!”
碧菀不由闷哼出声,姣好的面容扭曲起来,颤声说道:“碧菀出身鄙陋,身份低微,不敢冒犯。”
“哼,未曾想到,这话竟会经你的口说了出来!还不承认么?”李瑄目光犀利如刀,修长的手指骨节青白,手上深进几分,微支起身子偏过头呼喝一声:“带进来!”碧菀始终垂眉合睫,不发一言。
只听紫檀木门一开一合,疾风凌厉,再听得“咚”地一声,似有女子断续呻吟之声,碧菀乍然睁眼。
得见房内距门槛不远处匐着一人,月白袄裙,轻纱似的裙摆狼狈地拖在地上,地上的人抬起脸,竟是侍嫁的婢女饮素!只见饮素两手撑地,满脸泪痕,依依对上碧菀的目光,轻启樱唇,似乎将要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