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玄衣人应了阮苑的起礼,直起身扯去玄巾,掀下斗笠,露出黝黑面目,正是骁骑将军殷昭。见阮苑怒容未减,便再次躬身说道:“王妃且听昭说,这郴中之地,原本便该是王妃的别院。”
阮苑冷笑,揶揄道:“别院?说笑!郴中乃无主之地,何言吾之别院?”
殷昭答:“王妃莫要生气。昭尚有一不情之请,望王妃准许,姑且随殷昭走上一遭,昭引着王妃去一处地方,只愿王妃看过之后,可与殿下和好如初。”
“嗬,胆子不小!”阮苑杏眼横斜,瞥视殷昭道:“莫不是他令你来做说客?”
殷昭郝然摇头,苦笑道:“王妃何苦为难殷昭?以王妃之聪慧,定知殷昭是自发而为,与殿下毫无牵系。”
阮苑轻摆披帛,自顾自敛起裙裾向前行去,饮素随上去,却听得阮苑道:“阮苑既已在将军手中,若不随将军去看了那处地方,岂不枉费将军一番苦心?你且上前,引我们前去。我倒要看看,他却又欺瞒着我如何的水月洞天!”
殷昭心中如释重负,稍有欢喜,饶是惹阮苑不悦,总归是说动了她的心思,便提步上前,嘱咐了饮素照顾好阮苑,径直引了阮苑,饮素二人朝篁竹深处走去。
眼瞧殷昭指出的路途益发艰险,沿途杂草蓊郁,直没过腿骨,饮素拖着大摆裙裾走得愈加艰难,心想自己仍是一身相对轻便的交领齐腰襦裙,可想阮苑却是一袭蓬宽的荷红齐胸襦裙,时下亦流行宽松裙摆,阮苑因去见王疏月,委实精心打扮一番。
却见那绦丝挽着荷红半臂,摇曳在荒原小径之间,长裙曳地,浅粉云水缎裙裾灰尘仆仆,饮素见那杏红披帛拖拉在草丛间,确然一种落魄之感涌上心头,不由自主回忆起离开王府之初的一段煎熬岁月。心中极是不忍,追上去捧住阮苑披帛,仰头向殷昭喊道:“将军请慢些走!这山路本就狭仄,将军这却是明知山有险,偏向险处行!”
饮素话中意思载明了不过,分明是数落殷昭带路不慎。殷昭转头憨厚一笑,向饮素赔了罪,有道:“辛苦王妃了。这便到了,石路险仄,王妃须得仔细了上行。”
饮素打眼瞧去并无上山之路,心里更为埋怨,便说道:“将军可是戏耍王妃?这山中望去,尽是密林深坡,行了一路,几朵花儿都不曾看见,将军要我们往何处去?”
阮苑心中亦是疑惑不已,眼前分明是层层叠叠的低矮灌木,灌木密集处荆棘丛生,风力或强劲时,只见树丛中亦如洪波涌起,殷昭却笃定说“这便到了”,同是不由疑惑路在何处,正欲问时,殷昭已用剑一挑,树丛中立时现出一挑石子路来。
殷昭收剑回鞘,笑道:“昭怎敢戏耍王妃?这路,不近在眼前么?”
饮素看得眼睛发直,愣愣道:“好生玄妙!在这密林之处,竟无端端藏了一条通路,修路的人是苦心得很!”
阮苑瞧着那路,亦不免赞叹两声,深心清明得紧,不似饮素,大抵尚不知殷昭引自己来此路是为何意。便晃了晃脖颈,义髻摇动,斜插的一支凤头簪分动起来,追鱼步摇铃铃作响,因说道:“倒是暗藏玄机,想来将军欲引我去的地方,莫不是便在这山顶?”
“正是。”殷昭挑开四处杂草,为阮苑清理开一条通路,阮苑一路踏花而行,只觉这羊肠小道虽窄仄难行,却是极有古意的一处所在,四周并无花树,小道之上却落英缤纷,不胜凄美。
缓步踏上山巅,一阵清风徐来,阮苑挟着锦帕拭去脸庞的汗迹,这一股子风却吹得她清凉不少。加之登高而望,豁然开朗,别是一番心旷神怡,只见山下漫山桃红密密匝匝,与翠绿的竹木松柏相映相生,红绿交融,契合无二,或是山巅之上,尚可见飘渺的山岚,薄似轻纱一般。风物自是极美,阮苑心中却不由浮上另一层疑惑,侧头向殷昭问道:“这可是灵韵山上?”
因瞧见不远处多出一处白玉亭子,亭中一方石桌,四五石凳。这附近一带,阮苑饶是曾经玩赏过数次,此番却不敢冒认。
“是。”殷昭从容答道,进一步解释道:“王妃所立这处山巅,正是灵韵山。”却说饮素上得山来,远没有阮苑观赏美景的好兴致,早已累的气喘吁吁,坐在亭中的石凳上休息去了。
阮苑望着山下景致继续问道:“灵韵山我是曾来过的,并不见得山巅之上有一座亭子。况且这山下尽是桃花竹树,我却记得,这一带是些野生的棣棠,虞美人之类。”
“王妃所记并不差错,这亭是后来修的,这十里桃花,亦是后来移植来的。”殷昭笑答。
“尽是殿下?”阮苑敛眉,似有感伤。
“尽是殿下。”殷昭不假思索。
“那漫山棣棠,虞美人之花,却是如何处置的?”阮苑见桃花盛开心下欣喜,却忧心其他。
“铲了。”殷昭淡淡回答,毫无怜惜之意。
“一干二净?”阮苑惊问。
“六日五夜,一株不剩。”殷昭轻声回答,掷地有声。
“一株不剩?未免太残忍了些——”阮苑兀自言语,眉心耸起一座小峰。
“王妃言何残忍?”背后落地一声清俊男音,阮苑只施施然回眸笑望,说道:“我言殿下。”原想是阮苑与殷昭一问一答,阮苑亦凝神在辽阔山色之上,两人竟都未听见李瑄何时上得山来,惟亭中饮素看见,无奈相隔甚远,想向阮苑禀告,倏忽间见李瑄扬手喝止,便自此噤声不言。
“我残忍?以王妃之见,瑄何处残忍?”李瑄平眉一挑,走上前去。殷昭敛袖躬身请退,嘴角不觉蕴了笑意,招呼了饮素,两个人悄然下山去。
阮苑轻瘪朱唇,眸光流转,哀伤道:“花开花落,自有四时之道,你竟这般心狠,将这满山棣棠,虞美人除的一株不剩了么?”
李瑄上前与阮苑比肩,仰首远眺旷远山色,两手相负背后,悠悠叹道:“一年之前,你说这漫山该是十里桃花多好,今日我将这十里桃花付与你看,你却言我太过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