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桃花固然美，然而万不该伤及了无辜。”阮苑轻叹一声。
“苑儿，你误我怨我，恨我仇我，甚或除之而后快，可曾想到我亦是无辜？”李瑄喏声轻言，杏色眼瞳里盛起一泓平静的湖泊。
杏色眼瞳，弥散开来的杏色温柔。
阮苑似是受惊小鹿般将躲闪的目光跳至他处，生怕凝视着李瑄一双清凉眉眼，自己便会益发沦如深渊，陷入泥淖，由是转身依依说道：“想来疏月姐姐合该说些什么，你都是猜到了的。”
“如此你便该信我，数月之前阮家一事，上有皇命，下为至亲，你该当了解我的苦楚。”李瑄声音哑涩下去，浅淡道：“不想你事后大病一场，终究是不告而别，弃我而去了。”
“然我是你妻，你不该隐瞒于我。我误解你杀我一家老小，灭我阮家之后，你又亲手赐死我双亲，叫我如何不恨你？”阮苑垂首，声音轻不可闻，喁喁耳语一般，入耳竟泣血一般苦涩。
“罢了，往事休提。我翻遍整个吴州城，却并未见了你的影子，偌大个吴兴，你竟音信全无，你却是逃到哪里去了？你知我找你不见，是如何心急如焚？”李瑄大手一挥，按住阮苑肩头，隔着轻薄的纱衣，直触到阮苑瘦削的肩胛，压着嗓音低问。
“你已说，往事休提。”阮苑痛苦阖目，侧过脸去，避免触及李瑄逼近而来的熟悉气息。
之于阮苑，前尘已过，万事不愿再提。若想时间之浩瀚长流，不舍昼夜奔流东去，蓦然一日回首，仍是旧时燕来，斯人斯时，却万万不是当时心境。
一如这漫山灿烂烟霞，姹紫嫣红开遍，终究难逃一场凄风苦雨，零落成泥，漂泊随水，无处可泊。身世飘零之感，蓦然引发阮苑心底深埋的惨痛时光。
雨夜，滂沱倾斜，飞檐处雨脚密集，数月以前，她行走在冷雨里，绣鞋沾上颓败的黄叶，白日里繁华的街道，空置的摊位仍在，或许便是她流连已久的首饰摊子，雨幕之下裸露在外的皮鼓，孩童经常握在手上嬉笑着晃动。于她，不求自己的郎君，是何其显赫的王侯将相，是何其富贵的皇族功臣，只望是个通情达理的诗礼之人，尔或平淡一生，对诗斋茶，不胜敛清雅，儿女成群，相夫教子，亦不胜享天伦。
彼时她阮苑行走在瓢泼大雨中，一路跌跌撞撞，衣裙早已湿透，面容苍白如纸，单薄的身躯行走在浓稠黑夜中，如同一只鬼魅。
饮素在后面追上来，嘶哑的声音被雨声割碎，散落在冰凉的水幕里，印不出倒影，犹如她曾经披上红妆，凤冠摇动，霞帔遮身时暗许的浮生，想来不过一场梦境，碾碎在是夜的落雨夜，无人来寻。
“小姐，小姐，你定要保重身体呀小姐，阮氏可只剩了你一人——小姐！”撕心裂肺，饮素甜美的声音已然变了调子，被柴门关了三天，每天只与了些残羹冷炙灌下去，体力早已透支竭尽，半走半喘着追上阮苑，泪水混着雨水流进唇际，浸润着满口的苦涩。
阮苑已然说不出话来，徒劳的张了张嘴，声未出而泪先流，喉咙里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上涌，刚刚吐出一个字，便呕出一口血来。饮素“啊”一声惊叫，双手拽住阮苑哭喊：“小姐，小姐！饮素只有你了，不要吓我啊，不要吓我啊小姐！”
阮苑偏头凄婉一笑，宛如跌落满地的黄花，憔悴不见芳华，无人肯摘。阮苑断断续续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他怎不杀了我？留我一人在这世上，好生寂寞，好生寂寞！”
饮素益发慌了神，雨水打在脸上，阮苑苍白的面色，鲜红的血，混在一起，饮素摸着阮苑额角被雨水浸湿了的纱布，扯开纱衣重新给阮苑包了伤口。勉强挪到一处人家屋檐下，阮苑倚着立柱化作下来，饮素伸手抚着阮苑的额角，血肉模糊的伤口翻起肉来，鲜血留下来，流淌过阮苑涣散空洞的眼睛，黏粘到饮素手上，饮素只觉一阵潮湿的腥热。
阮苑时哭时笑，一双瞳睛里早没了神采，枯枝一样的手捉住饮素，反复问：“他怎不杀了我？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从宅子中逃脱出来，带着一颗徒然跳动的心脏和破碎支离的回忆，阮苑左颊上的掌印半点不曾消下去，红肿得更为猖狂，一切一切提醒着她不久之前梦境的真实。莺回阁，昏黄的光线，跳动的烛影，她的夫君，狠辣的眼瞳中似要迸裂出火焰，一身白衣俯身看她，泠然笑道：“想死么，我不允许！我要你活，活下去！”
额头上一溜鲜红淌下来，冲撞着湿热的气息，阮苑靠着桌角看着这个将她扶下肩舆，掀了喜帕，喝过合欢酒的男子，盼与她一生长安的男子，笑得凄艳。
扭曲的面孔，狰狞的场景，回荡在午夜梦中，梦靥一样萦回的困扰。
“苑儿，苑儿？你怎么？”李瑄晃了晃阮苑肩头，因见阮苑半晌不说话，仿佛失神木偶一般，疑是触动阮苑伤心处，连忙找了他话遮掩过去，说道：“罢了。你既已被殷昭绑到了这里，就随我去山下转转去吧，福宝儿与追雪，你可是几月不曾见过的了，是否想念得紧？”
“福宝儿，追雪？”阮苑被李瑄一晃之下，清醒过来，半晌忘却了李瑄，阮苑只一心一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听见这两个名字，她忽而兴奋备至，拉着李瑄的袖子问：“我道是王府里如何也不见了福宝儿，原来竟被你藏到了这里！追雪，追雪，它有多高了？长得壮不壮？能食几斗粮？”
“嗬，你这是急什么？想去见么？”李瑄略一俯身，蹭着阮苑雪白的鼻尖，嗅着阮苑颈间清淡的沉香。
“勿要赘言。你快领我去！”阮苑微微仰脸，眨眼望着李瑄，伸手去推他。
携手向南踏上一条石板宽路，眼前竟出现一座石桥，绕过石桥，篁竹成林，紧接着平野无垠的一片绿草地，一棵粗壮的桃树立在眼前，过了桃树，遥遥见竹林间掩映着一间竹屋。阮苑不禁感叹这灵韵山中构思精巧得很，一路莫不是有着李瑄领过来，自己来走，定是要迷路了的，至此阮苑回眸一笑，打趣李瑄道：“你这地方，未免忒隐蔽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