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其实一个女人被称做先生也不能算是件奇怪的事,男人有时也会被称为夫人的。”伊贺说:“战国时就有位铸剑的大师叫做徐夫人。”蓝彻紫又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问:“你从来不愿意见人,是不是因为你不愿意让人知道你是个女人?”
“也许是的。”伊贺淡淡地微笑,“也许只不过因为我不愿意让别人像你这么样看着我而已。”蓝彻紫没有笑,也没有摸鼻子,可是他的脸却居然红了起来。
如果逍遥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大吃一惊。
要蓝彻紫脸变色,除了红色都很容易,唯独只有红色绝不是件容易事,简直就好像要拉一匹骆驼穿过针眼那么不容易。在他的妻子,伊凡面前,他也从没面红过。好似这个人从来就是脸皮厚不懂害羞拿东西是什么。
幸好伊贺并没有再继续讨论这问题,她只问蓝彻紫:“我也知道你一直忙得很,这次为什么一定要来见我?是不是为了武家小姐的事?”
“不是。”
蓝彻紫觉得自己的魂魄在一点点走进她美丽的眼眸里。他决心要把自己的大男人气概表现─点出来了,所以立刻大声说:“就算她死了,也跟我完全没有关系。”
“什么事跟你有关系?”她很温柔地笑笑。
“我只想帮我一个朋友找回他的妹妹,一个曾经在你这里学忍术的女孩子。”蓝彻紫说“我相信她一定在这里。”骗她的。
廊外的春风温柔如水,春水般温柔的暮色也已渐渐降临。
伊贺静静地看着瓶中白色山茶花,她的脸色看来也像那一朵朵有八片瓣的茶花一样,纯雅、清丽、苍白,一片片、一瓣瓣、一重重叠在一起。
花瓣忽然散开了。
她的手指忽然轻轻一弹,花瓣就散开了,花雨缤纷,散乱在蓝彻紫眼前,散乱了他的眼。她的两根手指间已拈起了一根花技,花枝一抖,刺向蓝彻紫的双眼。
没有人能形容她在这一瞬间使出的手法。无法形容的轻巧,无法形容的优雅,无法形容的毒辣,一种几乎已接近完美的毒辣。人间天上,或许也只有这么样一个女人才能使得出这种手法来。
蓝彻紫的眼睛如果被刺瞎,也应该毫无怨言了。因为他已经看见了这么样的一个女人,他这一生看见的已够多。
白瓷的酒坛上用彩绘着二十朵牡丹。这是真正的花雕,二十年陈的绝顶花雕,陆逍遥收藏一生也仅只一坛。却被蓝彻紫发现。
蓝彻紫一个飞身不幸躲开了她的袭击,然而他还来不及开口,忽然有一阵缥缥缈缈、幽幽柔柔的琴声传了过来,一种无论任何人听见都会变得暂时说不出话的琴声。
这种琴声是不会让人听得太清楚的,就仿佛花开时的声音一样。
一朵花开放时是不是也有声音?有谁能听得出那是什么声音?花落时是不是也有声音?花落无声,肠断亦无声。有声却是无声,无声又何尝不是有声,只不过通常都没有人能听得清而已。
花落时的声音有时岂非也像是肠断时一样?
琴声断肠。
八重瓣的白色山茶花一片片飘落,飘落在光亮如镜的桧木地板上。飘落在蓝彻紫膝畔。剑一般的花枝又再次刺在他的眉睫间,这一刺已是剑术中的精髓。
所有无法、无相、无情、无义、无命的剑法中的精髓。这一剑已经是礼了。
禅无情,禅无理,禅亦非禅。禅礼也是禅,非剑也是剑。到了某一种境界时,非禅的禅可以令人悟道,非剑的剑也可以将人刺杀于一刹那间。
蓝彻紫却好像完全不明白,也完全没法明白。他连动都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就好像完全不知道这根花枝能将他刺杀于刹那间。
一弹指间就已是六十刹那。
如果这根花技刺下去,那么在一弹指间蓝彻紫就已经死了六十次。
琴声断肠,天色渐暗。
伊贺看蓝彻紫,神情忽然变得异常温柔,真的很温柔,从来都没有人看见过的那种温柔。
“蓝彻紫,你醉了。”
“酒不醉人自醉。”蓝彻紫笑地很迷人。
“你喝的本来就是醉人的酒,你本来就应该知道你会醉的。”
一阵风吹过,一瓣花飘落。
“花会开也会落,有花开时,就应该知道有花落时,因为花就是花,既然不能不开,就不能不落。”伊贺幽幽地说“这就好像我们这些人一样。应该醉的就非醉不可,应该死的,也非死不可!”
蓝彻紫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醉了。也不知道是因为琴声还是伊贺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茶,还是茶中某一种醉人的秘密,竟在这个他既不能醉也不会醉的时候让他醉了。可是他还能听到伊贺说的话。
“花开花落,人聚人散,都是无可奈何的事。”
她的声音中确实有种无可奈何的悲哀“人在江湖,就好像花枝头一样,要开要落,要聚要散,往往都是身不由己的。”
一刹那的时间虽然短暂,可是在某一个奇妙的刹那间,一个人忽然就会化为万劫不复的飞灰,落花也会化作香泥。
现在天色已渐渐暗了,落花已走,千千万万的刹那已过去,剑一般的花技,却又从新飞起的去到蓝彻紫的眉睫间,毫不留情地刺下去。
忽然间,又一个奇迹的发生,又有一阵风吹过,落花忽然化作了飞灰,飞散入渐深渐暗渐浓的暮色里,那一根随时可以将他刺杀于飞灰中的花枝也一寸寸断落在他的眼前。
是奇迹,这不是奇迹。
这是一个人在经过无数次危难后所得到的智慧力量的结晶。
八重瓣的山茶花飘散飞起时,它的枝与瓣就已经被蓝彻紫内力变成了有形而无实的“相”。虽然仍有相,却已无力。
伊贺的神色没有变。没有一点惊惶,也没有一点恐惧。因为她知道宝剑有双锋,每当她认为自己可以散乱对方的心神与眼神时,她自己的心神与眼神也同样可能被对方散乱。
这其间的差别往往只不过在毫米之间,如果是她对了,她胜,如果是她败了,她也甘心。
“我败了!”伊贺对蓝彻紫说“这是我第一次败给一个男人。”
无讨是胜是败她的风姿都是不会变的。
“既然我已经败在你手里,随便你要怎么样对我都没有关系。”
蓝彻紫静静地看着她,静静地看了她很久,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庭园寂寂,夜凉如水。
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夜色已笼罩了大地,但空中已有一弯金钩般的新月升起。
等到蓝彻紫再回过头去看她时,她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