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水溶自众人辞去后,往外书房披阅公文,午后天气渐渐阴沉起来,黑压压地云层排山倒海般越聚越多,申时过半,细碎的雪沫便无休无止地飘扬起来。水溶素来对公文是批阅得细致周到,不容一丝疏漏。王府的规矩,自来书房伺候的丫头太监们都是心知肚明,无外人时,王爷喜静,故众人皆屏息凝神,恭谨小心。因知自家王爷虽是温文秀雅的谦谦君子,如切如磋,如圭如璧,却赏罚分明,做事果敢决绝,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可谓“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是以书房鸦雀无声,偶有丫头出入添茶送水。
交酉时分,水溶坐直身子,抬头拿起旁边的青花缠枝莲纹官窑茶盅,慢慢地呷了一口。缓缓起身走至窗前望着漫天飞扬的雪花默默出神,冬日的夜来得早,此时已是暮色四合,朦胧苍茫的暮色下纷纷扬扬的雪花被风吹得忽缓忽急,忽东忽西,时而还打着旋儿。传说中这样的日子最易见到狐精鬼怪,聊斋先生笔下的香玉、白秋练真有吗,那种同生共死,刻骨铭心,不离不弃的情爱怕是可遇不可求吧。水溶抬手推开窗户,他仰起头任飞扬的雪花飘到脸上,丝丝的寒冷唤醒他空落落的心,寂寞的感觉顿如潮水般卷来,迅猛得欲避不及、欲躲不能。他不由低低吟道: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曾经北静王府安静祥和的岁月为世人津津乐道,没有嫡庶之争,没有猜忌利用,十六岁以前的水溶长在父母羽翼下,逍遥快意,他以为这样的日子还会很长很长,至少还有几十年吧。“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水溶父母惊世骇俗的恩爱,直到如今还常常被人提起。恰恰相反的是,祖父水鑫荒秩无度,在水楠及冠之年就将王位传给儿子,自此更是酒池肉林、声色犬马、罔存念顾,侍妾、蛮童无数。幸得曾祖曾立下规矩,姬妾不得孕育子嗣。你道为何有此规矩,因北府祖上在前朝也是一方父母官,亦是书香世家,故水溶曾祖文可以安邦、武可以定国,倒是难得的帅才,是以太祖皇帝称帝后,论功行赏,排居首位,非南安、东平、西宁可比。水溶曾祖长子文韬武略不凡,随军征战,偏偏死于阵前,只留次子水鑫,虽亦是嫡出,奈何十余载天南海北,东征西战,次子托庇亲戚教养,等功成名就接回水鑫时,已养成嬉笑人生、荒诞怪异的脾性,再无可雕。只能助其选一位贤良谦恭之嫡妃,便是如今的老太妃于氏,等有了水楠、水榆两个孙子,遂带在身边亲自教养。正是由此间原故,水溶曾祖甚是看重子孙生母出身及教养,正是俗话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生恐子孙荒诞,累及祖宗基业,故王府子孙大婚前均不得纳妾收房,一应贴身起居交由太监料理。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十六岁那年,父亲遵从圣命出兵西北,不幸被冷箭所伤,水溶眼睁睁看着怀里的父亲一点点变冷,最后的魂魄一丝又一丝地消散在西北随风扬起的漫天黄沙中,他痛切心扉,似乎听到自己的心也被冷冽的风冰冻成了一块石子,然后在寒冷彻骨的朔风中碎裂成一片一片,消失不见了。伤痛之余,他并没失去清醒,种种蛛丝马迹,让他出奇地悲愤,权势面前,难道真的是什么都可以舍弃吗?
扶柩回京,看着本来就单薄瘦弱的母亲在灵前哀伤欲绝,几番昏厥。仿佛一夜之间,那个年少不知愁滋味的少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明白了自己肩上的重任。母亲自此流连病榻,他衣不解带,日夜不离,终还是没能留住她,一个半月后追随父亲而去。从此,他承袭王位,逐渐踏入朝堂,步步设防,时时谋划,从不以真心示人。从初时的如履薄冰到如今长袖善舞,翻云覆手间也不知成败了多少人的前程事业,赢得的是手中的重权和朝野公认的贤王美名,可谓春风得意,万人景仰。人生走到这里年少时的梦想越行越远,如今连偶尔想起仿佛都是一种奢侈,看来自己今生都将挣扎在这一潭沼泽里,违心背愿地终日揣度九五至尊的心思,看他的脸色不敢行错半分,在一曲所谓历史的大剧中扮演着被人预定好的角色,直到曲散人终。
那年宁国府秦氏出殡,见到传闻说衔玉而生的贾宝玉,那个爱恨情仇都写在脸上的年轻公子,有几分像少年时的自己,于是赞道‘果然如宝似玉’。从他偶有一星半句提及的言谈中不经意显漏出的缱绻缠绵,他知道了青梅竹马的她,初始他以为不过是一个寻常闺阁女子,无非相貌齐整些,伶俐些,便是丽质姝颜他也并不鲜见,故并不以为然。上年秋日宝玉应邀前来,适逢菊花绚烂,宝玉偶尔吟出她的诗“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低迟”“豪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他才知道自己原来错得有多离谱,她该是如何一位风流别致、高洁孤傲之人!于是心底不禁暗暗羡慕起宝玉来,此生能有如斯佳人相伴,不枉碌碌红尘走上一回。
有两天没去醉枫院了吧。一个月前,她从前院上房搬到王府后院最偏远的醉枫院,她说需要静养,也曾劝解过几次,然而,从来温柔和顺德她,这次却没有听从。她是个贤惠至极的大家闺秀,温良恭俭让,不错分毫,孝顺长辈,慈爱弟妹,世人眼中再好不过的妻子,然而他们独独缺少一份相知相惜,也谈不上举案齐眉,红袖添香。唉!真是莫大的悲哀,在正确的时间遇上错误的人,他到底辜负了她。水溶想此处,回头低声吩咐小六子道:“去醉枫院回一声,本王今儿晚饭去那边用。”
假如,她嫁的不是自己,会不会是两样的结局呢?只是那一卷明黄色的圣旨,他和她,谁也左右不了,也许从那时起,他们的婚姻,就已注定了如此惨淡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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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著中甄家进京,并提及三姑娘进宫去了。后面几回老太妃薨逝时,提到北静太妃少妃住西院,此处的少妃,必是水溶之妻无疑,既称为少妃,很有可能是刚大婚不久。因时间顺序都可对上,故将北静王妃设为甄家三姑娘。
甄家被抄是在探春理家一回提到,时间上是正好是8月份,甄家被抄对北静王妃会产生什么影响,请见下一章,石榴将本文从八十回后开始写,尽量接近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