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也是多年未见元春,她如今有了身子,倒也叫众人略去了秦氏一事,贾母心里高兴,身子也好了不少,叫来了王夫人道:“元春丫头可说了要过多少日子才能来?”
王夫人道:“说不准呢,如今她才有身,又怕累着,日子还未定呢。”
贾母叹口气,“虽说是莫大的福祉,但也是苦了这孩子了。”
王夫人连连点头。
元春将要省亲,王夫人最在意的莫过排场,前儿秦氏没了,贾珍把一场白事弄的这样风风火火,那些子侯爷王爷的,也是都卖了面子到场的,下人们也随口说,这秦氏身前富贵也倒罢了,死后一场也华丽至此,只怕是受不得才去了的。
王夫人听了,只觉得气闷,今儿是元春的喜事,自然更不能比了秦氏下去。
如此便笑着对贾母道:“媳妇正想着一事呢。”贾母道:“你说了就是。”王夫人便道:“如今侧妃要来省亲,自然各处都要打点好,我看了咱们这边,竟也找不出合适的屋子出来了。”原她是中意立花居,可如今黛玉在里头住着,因薛家也一直未搬离,因而余下的房子也算不上好的。“媳妇想着,侧妃这次归家,也是二皇子的面子,若哪儿有不好,也是不行的,现大姑娘住着立花居,媳妇便琢磨着,另再建个圆子,给侧妃住下,赏游也好。”
贾母看了她一眼,听她口里只提了黛玉,也知道她的心思,黛玉住的立花居,因着往日她惯着贾敏罢了,比绛尘室也没有差的,叹了口气方道:“你想的也是,罢了,你与凤丫头商量商量吧,余下的交给琏二他们打理也就是了。”
王夫人得了贾母的准信,便出了屋子,去了凤姐处。
凤姐早知王夫人会问及此事,心中也早有思量,便道:“太太说的是,这样的喜事,合该是要大办的,二爷今日出去办事还未回,等他回了,我便同他说。”
王夫人便笑道:“虽然着急,但也不在这一两天的。”
及至夜间同贾政谈起此事,贾政却十分不耐,他本就于这些俗事不上心,王氏提及要让元春面上好看,自然也是给二皇子面上好看,只略想了想,却也觉着有些道理,宁府才大办了,如今人又少,看着又都病着的样子,便去同贾赦等商量,贾赦心中掂量,修新园子也是好事一桩,里头的油水定也少不了,见贾政无意于此,便和贾琏等揽下了活。
园子自然也是修着,银子便同流水般的花了出去,因处处都要显得奢华,东西也越显得贵了,贾赦也是古玩字画老饕,用国公府名号压了银子买了好东西,却又把家中并不十分名贵的抬了出来,倒也无人察觉,只日渐的,却觉着银子是不够用了,如此便问贾琏,贾琏虽是采买办事,但到底银子的事儿,都是凤姐在调度,只得回去,找了凤姐。
凤姐如今同他,似是无话可说一般,只逗弄怀中巧姐儿,对他的话也是听一半放一半,贾琏自说了一会,倒是有些恼起来,甩了帘子出去了。
平儿看他二人如此,便道:“奶奶此时何苦同二爷置气?”
凤姐冷笑道:“我却不是与他置气,哪里有这么多气可受的,如今他正弄那个园子,名儿是一个接一个的,银子自然不够用了,若是我松了口,我这些子梯己哪里还守得住。”心道:如今看这琏二爷也只有去找太太的本事了。
果不其然,贾琏隔日便问了王夫人,王夫人听罢,心中便有些不满,凤姐儿这一手甩得倒也快,想来恐是府上也拿不出这许多银子,一时也犯了难,如今差了这么多银子,如何是好。
正想着,金钏儿便说薛姨妈来了。
“姐姐怎得看起来有心事呢?可是为侧妃担心?”进门便是笑意盈盈,王夫人忙让她坐了,上了茶,才叹口气道:“不过是府里一些事儿罢了,没得叫人心烦。”
薛姨妈喝口茶道:“如今侧妃娘娘有了身子,保不定来日里便要成了更厉害的主子的,这府里哪儿还有让姐姐操心的事儿呢。”
王夫人略笑了笑道:“妹妹有所不知,前儿我同老祖宗说要给元春新建个圆子,到时省亲时也不会失了礼数,谁知道那凤丫头近来总说照料巧姐儿懒懒的也不管这事儿,才琏二说这银子的事,真真是个愁人的。”
薛姨妈便道:“如今府上才大办了,自然是有些紧的,姐姐也切莫太忧心,我想着,要是姐姐不介意,我便让蟠儿过来帮忙做些采买打点,也能帮姐姐缓着些。”
王夫人道:“自然是好的,有蟠儿帮衬着,料想他们也该轻松些。”
原本她便想着若是能得了薛家的帮衬那也是极好的,却不知薛姨妈心中便也有这样的想法,到底他们皇商之家,说起来富贵,但身份到底还是低的,越是同这府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到时便是在那贾元春面前说上两句,也是得益的。
却听得王夫人又道:“虽说得了蟠儿的帮衬,只是这银子,到底还是缺的。”
薛姨妈便有些计较,想来这王夫人也是有些要同她开口的意思,才忙说道:“姐姐怎么忘了一个人呢?”
王夫人暗自想了许久,才低声道:“可不是大姑娘?”
薛姨妈接道:“省亲一事,原就是这府里大家的喜事,便是要出一份子力气,也是应该的。林姑娘在府上住了这些年,虽说处处钱物都自有准备,可到底还是在这府里的,如今便是着紧着借了一点,恐也是无妨的。”
王夫人一想,薛姨妈这话也是极有道理的,如今黛玉的银子还在贾母处,而贾母虽疼黛玉,到底总不能越过元春去,若说借银子,也该不是件麻烦事儿,原本她倒是有想过,待宝玉大些,虽她不喜欢,但纳了黛玉好处也是极多的,她看重宝钗,宝钗也同自己是一条心的,这富贵薛家,倒是也不着急,想着黛玉寄放在贾母处那许多银子,心中便定了主意。
薛姨妈回了梨香院,便见宝钗正和香菱在一处说话,如今香菱也是个年轻的新媳妇,头发挽了起来,衣服也是薛蟠给买的好料子,加上如今瞧着更是软绵风流,一身颇有些花团锦簇的样子,倒是看得薛姨妈有些不喜,但到底没说什么,只同她说了几句照料薛蟠的话,便打发她下去,宝钗忙道:“妈可是从姨妈那儿回来?”
薛姨妈道:“可不是,你姨妈正着急呢。”
宝钗奇道:“这可奇了,如今这样子,姨妈还着急什么呢?”
薛姨妈道:“自然是要建新园子的事儿。想来先前那秦氏的事儿大办了,如今府里也紧张些。”
宝钗心里便想着,那大办也是宁府的事儿,怎么荣府却也紧张呢,后一想,到底是凤姐在宁府主持,想来也是这般才撑了宁府的场子,又问薛姨妈:“妈可让哥哥帮忙去了?”
薛姨妈笑道:“你姨妈也是高兴有你哥哥去帮忙呢,自然是答应下来了。”
宝钗端庄一笑道:“想来也该省心不少,如今哥哥再能忙些正事,又不再去风花雪月之地,妈也该放心了。”
薛姨妈拍拍宝钗的手道:“蟠儿只怕要让我操一辈子心了,只是我儿你,如今的岁数,也是可以说亲的了。”
宝钗面上飞红,垂头不语,更显得容色昳丽,如今她一半心思在宝玉身上,一半心思却去了别处,只是自那日百艳方境归来之后,心中因不能一展风采让众人称颂,已是落落许久,元春省亲一事,却又让她心里有了主意,便对薛姨妈道:“妈,这省亲一事……”
薛姨妈因笑道:“我儿所想,做妈的怎会不知,你且放心吧,如今你哥哥也去帮了忙,说起来也有一份功劳,在侧妃面前也是能说起一句两句的,我儿才貌出众,侧妃娘娘定然会赞赏有加,我早预备下了几匹好料子,过几日这衣裳也该送来了。”
宝钗眼中深动,慢慢的摩挲着面前那张绣屏,阵脚这般细致,荷叶荷花莲子,端的是美不胜收。
心思一转,却又想起了黛玉,素来她在何处也是要胜过她的,心中不免又生出些怅然来,只也一时,倒被旁的事分了心去,“妈前儿说要给哥哥寻个正房奶奶,现在可有人选了?”
薛姨妈道:“有是有了,是夏家小姐,年纪也是合的,因从小时父亲去世的早,又无同胞弟兄,寡母独守此女,娇养溺爱,不啻珍宝,虽有些骄纵,但也是读书识字的,人也是长得妥当的,我瞧着真真是精明又余,比那凤丫头也是不差的,可见能压着你哥哥一头了。”
宝钗道:“如此也是好的。”
薛姨妈又道:“那夏家,家中也是几代富贵,上辈有人做官,配你哥哥也是不差的,只是这些日子,我们家也吃的紧,香菱进门不说,那宁府没了人也是一笔开销,如今又遇上省亲这么大的事儿,你哥哥也只得放一放了。”
宝钗道:“这原是无妨的,哥哥如今也好了许多,既是定了那夏家,想来推迟些也是可以的。”
薛姨妈道:“可不是如此。”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王夫人辗转想了,觉着薛姨妈提议越发正确,便又去见了贾母,正巧贾母正和宝玉黛玉等几个姑娘在一处说话,三春宝钗俱在,却不见湘云,可见是被接回了史家,众人见了王夫人来,到底是有些惊奇的。
只宝钗先落落大方的给王夫人请了安,余下众人除却被贾母揽在塌上的黛玉和本就软骨头一般腻歪着的宝玉,也俱都请了安。
“太太这个时候真是难得来呢。”鸳鸯便奉上茶便笑道。
王夫人心里一滞,这鸳鸯倒也是个牙尖嘴利的,平日里伺候贾母,倒越显得不庄重了。
可怜鸳鸯不过好意,提醒着贾母和王夫人说话,王夫人此时来确是少见,只不过因她心中有事,被鸳鸯这么一说才这样觉着,这话听在旁人耳朵里,真是不过一句平常问话罢了。
“不过有些事来问问。”王夫人笑道。
贾母原是在同黛玉宝玉说猜谜,听了鸳鸯的话才停了,对王夫人道:“太太有事便说吧。”
王夫人神色木讷,话语却是十分明白的:“原是因侧妃娘娘省亲的事儿呢。”
贾母听了,便心中有数,只道:“这原也是你们在打点,又出了什么事?”
王夫人看贾母神色,分辨不出是何意,只得赔笑道:“原就是琏二他们在打点呢,谁知那日琏二同我说,却是如今府上的开销,又加上那建园子的开销,竟是有些不够用了,媳妇这才来问呢。”
贾母先是看了眼王夫人,不说话,一时姑娘们也不好说话,倒是宝玉道:“太太说笑呢,这府里怎么会银子不够使呢。”
王夫人听了,心中有些恼怒,若换了别人,此时说了这话,她定是要记下的,偏是宝玉,便道:“你整日里这般玩闹,家务俗事不知也便罢了,却说这样的话,也不知平日里读书读去哪儿了。”
宝玉一听他娘这样说,倒是有些恹恹的,只趴在贾母膝上,也不说话,只拿眼睛看一眼一旁的黛玉,却见她目光也不知落在何处,唇角不过微微带笑,笑容却不见暖意。
贾母只拍了拍宝玉,对王夫人道:“那太太的意思呢?”
王夫人见贾母竟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只得自己说道:“我只想着,大姑娘在咱们府上住了这么久,如今侧妃有了身子回家省亲,也是沾光的事儿,我就想跟大姑娘商量商量,林姑爷寄在府里的银子能不能拿出来救个急?”
黛玉一听,心里便冷笑,王夫人这般和颜悦色温情脉脉和她说话,倒是头一回儿,张口却是银子的事儿,想来这银子才拿来就该是被惦记上了,到底爹爹还是没有说错的。
却见她也不应下,只皱眉道:“二舅母这般要求,原不应辞,只是这银子,我却是寄放在外祖母这儿,也算不得是寄放在府里,我一个姑娘家,银子钱财的,却是要听听外祖母的想法才好呢。”
王夫人本想,黛玉平日里为人清高,这些俗事必然也不放在心上,如今自己一开口,也是会立时便答应的,谁料她没应下不说,却还暗里说这钱财也算不得他荣国府上的。
偏偏她如今却是有事求着,脸色也使不出来,只好道:“大姑娘说的也是这个道理。”
贾母听黛玉把事儿交还回来,自然还是高兴的,这个外孙女儿到底懂事的,可她也知,这银子借了出去,必然也是要还了也难的,可府上的状况,她也明白,建个新园子,定也是有些吃力的,但到底还是府里要做出个样子,元春如今地位稳了,二皇子如今势头也是不小的,贾家势必也是要拿出底子来,否则便是二皇子另择一个正室,便是有了儿子,也不过只占了个长子名号,终究也不是嫡子,将来也必要吃亏,她本也动过这银子的心思,却终究不愿,到底心里还是想着完璧归赵的给了黛玉,如今看来,王夫人这一张口,却是难了。
但到底玉儿住在这府里,想来也该不会介意才是,如今玉儿父亲病重,母亲早已不在,只剩这府里亲人,终究是一家人,帮忙也是应该。
如此想来,便对黛玉道:“玉儿啊,你二舅母的意思呢你也明白,如今这银子钱虽说寄放在我这儿,但到底是玉儿你的,若要借,也合该是你同意了才是。”
黛玉听了,心也慢慢的落了下去,贾母这话的意思,便是要让她把银子拿出来了,她在这府上度日,每日里行止端正,不欲招惹是非,却总也有人在下头口耳相传些莫须有的事,平日里王夫人态度冷淡,她也冷眼旁观,如今为了这些银子,倒是亲人相待。
如此亲人相待,她林黛玉,却也当真受不起。
罢了罢了,如此一来,倒真是断了几分念想。
只见她启口道:“既然这府里有难处,我自然要尽一份力,既然外祖母也是这个意思,交给二舅母,也是应该的。”
王夫人见虽然辗转,但到底得了那钱,心里顿时舒心不少,面色自然更加软和道:“都说大姑娘是真正明理的,话真真是一点也没错的。”
黛玉垂下眼,宫扇掩住半面妆,却又道:“只是,我原是带着这银子钱来的,如今二舅母却是有要事借了去,黛玉自然是鼎力相助,可这银子,到底是爹爹留了下来的,我如何,也该给爹爹一个交代,如今二舅母求我,我自然也要求了二舅母,二舅母拿了银子,可愿意开一张单据与我?”
“这……”王夫人气结,不曾想黛玉却是留了这样一手,她原想着这银子虽说是借的,但拿了也便拿了,哪里还有单据一说,偏黛玉说的在情在理,她也半点反驳不得,只能软言笑道:“大姑娘这是何意呢,都是一家子亲骨肉的,何必如此生分,这外头借了银子才有这单据一说,如今我也在这,老太太也在这,又何须开什么单据呢?”
原本一直静默不语的宝钗此时也开口道:“是啊,林妹妹,大家都是一家人,侧妃娘娘的事儿,不就是大家应该帮衬的吗?”
王夫人见宝钗也为自己说话,不禁心里赞许,到底是亲近一些,宝丫头才是真正的识大体懂事儿。
黛玉轻抬眉眼,看了宝钗一眼,目光冷淡至极,倒让宝钗笑意满面的脸顿时有些难看起来。
“虽说我同外祖母是血脉相连的,但是到底我也是林家的女儿,这银子到底还是林家的银子,我在此处吃穿供应爹爹也俱都准备好了银钱,往后我若是回了去,连这点都交代不清,倒是让爹爹也要怪我在此处混沌度日了。”
王夫人此时脸色却是有些硬了,何故这林黛玉却是这般的不依不饶,写个单据,原也无事,只是叫她这时这般做,却是让她觉着有些下不来台面,心中自然是不甘的。
贾母此时却开口道:“既然如此,太太写了也便是了,这原也是应该的。”
既然贾母如此开口,王夫人自然应下了,写罢单据交给黛玉,贾母才让鸳鸯拿钥匙去取了装银票的盒子来交给了王夫人。
王夫人口中称谢,心里只怕又是怨的,宝钗原也有些愤懑,这林黛玉当真是孤高自诩到了这个地步,偏是王夫人同自己说了也是无用的,又见王夫人眉眼间有些阴沉,却又恢复了过来,只怕林黛玉此时真是折了银子也叫王夫人心中不快。
却说黛玉回了立花居,雨燕雪雁紫鹃等便上来伺候,雪雁嘴巴向来是最快的,临到的路上便有些不耐,如今好容易回了立花居,自然立时开口道:“太太倒是好算计,如今正好拿走了这笔银子,让留个字据也这般的难,真不知的还当这银子是贾家的呢。”
黛玉点了点她的额头道:“果真是个直肠子,你又来打抱不平了。”
雪雁气恼的道:“本来就是,老太太也是,还让姑娘决定呢,分明就是要让姑娘拿银子就是了。”
要知上都中这一路,雨燕等几个丫头一面要惦记着黛玉,一面也要关照着那些物什钱财的,生怕有了闪失,偏这么容易的便被旁人拿走了,想来也是郁郁的。
紫鹃一面给黛玉差头发,换个轻便点的发髻和簪子,一面还是软言道:“我瞧着太太脸色也不好呢,这字据到底是写下了。”
黛玉让雨燕把字据存好,也不说话,神色间倒也看不出气闷的样子。
主仆几人歇下一会儿,却是迎春处的一个小丫头来了,说是府里据说来了几个姑子,其中一个带发修行的竟是脱俗不已,极其清傲,偏又才情极高,说是也让黛玉去见见,又说那道姑本是苏州人氏,法名妙玉。
黛玉原不在意,听了是苏州人氏,名字里偏也带个玉字,便有了意思,让紫鹃抬水来洗了脸,便让那小丫头回去说过会儿便一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