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贾珍给秦氏用了药去,秦氏倒也面色好了起来,宝珠瑞珠等见可卿如此,心中大喜,抹着泪说老天开眼,可卿听了贾珍的一番话后,心头冰凉,半日也说不出话来,贾珍恐她又想不开,真是一步都离不得,好在这天香楼如今也没人爱来,不然要被人瞧见了,真是再怎么也说不清的。
贾珍一面帮可卿挽了挽被角一面道:“如今你也别再忧虑,好好养着身子要紧,孩子……与我们自是有缘无分,咱们也不能强求,我如今只可怜你罢了,这一场闹下来,你真真是身子骨都要垮了。”
秦氏心中虽然还是悼念那个早早夭折的孩子,但如今真相一出,也不得不分出一分心来,不禁凄楚道:“真是让孩子白白掉了命,挽了我这残败身子,可到底太太和我有什么仇怨,却要这样对我。”
贾珍道:“你怎忘了,你儿时一处玩乐过的贾元春,他二房太太出的皇子侧妃,自有人告诉我,那毒本是宫中之物,如今落到那装着老实本分的人手里,还能是怎么来的,她们母女连心,合谋要害我可儿,为的又能是什么。”
秦氏一听,也便了然,“若是拿身份来说,便是要拿我如何,我也是认了的……”
贾珍恨恨道:“你的身份,你纵有再高的身份,进了贾府,也该埋没了,如今被人挑起,显然是别有用心。”
秦氏知道贾珍必是知道些什么,却不肯说,想来也是于己无利,便是问,也问不出究竟,贾珍又恐秦氏这一番计较,又坏了身子,忙让两个丫头看好了,不让她乱想多照顾着才是。
宝珠瑞珠自然应了,贾珍也便走出了天香楼。
秦氏好转一事,他特意让她二人守住,切不可说,他知晓再不出两日,必有旁人到访。
果不其然,自是有人上门,却是那日里拦着他的那个戏子,此时已近亥时,那人却悄无声息的出现,可见身怀技艺,这人却在府中这些时日,从未有人探得深浅,贾珍直觉不好,面容一敛,只对那戏子道:“先生救命之恩,请受贾珍一拜。”说罢便是长身做揖。
那人却笑道:“宁国公何必如此多礼,我不过奉命行事罢了。”
贾珍心中惶恐,不知他身后何人,便就是二皇子本人,他也说不得一句话,只得接着道:“也不知先生是受了谁的指点,也好让贾珍郑重道谢才是。”
那戏子摇了摇手里的扇子,摆手道:“这原是不急的,我来见国公爷,想必国公爷心中也清楚一二。”
贾珍便不再言,面色略沉了一沉,他知此事必然不能简单了了,终道:“先生只管道来,贾珍洗耳恭听。”
那戏子一笑,收了扇子,沉吟一会儿,方低声道:“国公爷的媳妇,这宁府里的小蓉大奶奶的身份,如今被人拿来做文章,想来国公爷也是明白的,这其中缘由,只怕比国公爷想的还要深些,我不瞒着珍大爷,那王熙凤带来的药丸,解了不过半分病症,这余下半分,只看国公爷心之所向。”
贾珍心中一紧,片刻后道:“先生不妨细说。”
那人便道:“这毒难解不难解原不过是小事,只是这小蓉大奶奶为何病重才是要紧,二皇子一脉得了小蓉大奶奶身份,不过借了贾元春之手要除了来取而代之,小蓉大奶奶如今这一病,方是罢了,若好起来,可再受得起这一场?”
贾珍如何不知,可卿病重的蹊跷,如今他也知了出自元春之手,若不是王熙凤一颗药,想来可卿如今魂归何处也未必,只是往后的日子,哪里就这么容易过的。
“先生的意思,贾珍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不知可有完全之策?”
那人与贾珍一番言说,贾珍面色变换,道:“如此也好,恐是只得此法了。”
未及两日,宁府便传来消息,说小蓉大奶奶没了,一时之间,两府上下,得意者有之,忧虑者有之,悲戚者有之,漠然者有之。
此为年来头一桩白事,贾母心中也是极不安稳,连带着身子也不爽,近几日罢了姑娘们的晨昏定省,只让鸳鸯好生伺候着,王夫人等也一干都不见。
凤姐儿初得了消息时,一丝预兆也无,险些厥了过去,秦氏同她感情深厚,虽说缠绵病榻这些日子,但说没了就没了,心中也是恐的,用餐入睡皆是心神不宁,倒是平儿开导道:“如今小蓉大奶奶去了也是好的,这府里也没个清静日子。”
熙凤叹道:“这道理谁不知呢,只是好好的人……哎……”随即便想到秦氏同贾珍一事,不由的又有些庆幸,这秦氏没了,这个事儿倒也算不得什么了,也不用她每每去了宁府还揣着,心里也不自在。
“可又不知她这一没……”到底是为的什么。
平儿见凤姐儿喃喃低语,便道:“奶奶说的什么?”
凤姐儿回神道,“没什么,不过想着她心里觉得烦闷。”
东府里也是一片乱哄哄的,尤氏看贾珍一脸悲戚,几欲掉泪的模样,心里不住冷笑道,“总算是蹬了腿儿了,这府里何时这般干净过。”偏面上还要演出三分哀恸,与众人一起不住的对贾珍道:“人已辞世,哭也无益,且商议如何料理要紧。”
尤氏心知贾珍一贯被秦氏所迷,如今秦氏去了,贾珍必是要大办的,若是能接过这个活,也是极好的一件事儿。
谁料贾珍看了她一眼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言罢对身旁小厮道:“备了车马罢。”
尤氏一听便知贾珍必是不会将此事交给自己,心里暗恨,也无可奈何,只又装作伤心欲绝的样子,哭了几场,说身上旧疾犯了,便只回自己处养着,只当眼不见心不烦。
这天香楼里,人也去了,一众物什也落了个人去楼空,尤氏打发了几个婆子来收拾,原也是想各自捞些好处,这上下都知这小蓉大奶奶处一应物什都是最好的,顺手牵羊的就想摸走几个,偏巧被宝珠和瑞珠察觉了,只护着东西不让拿,骂道:“这奶奶的东西,你们也能这样顺走?”
那婆子也是尤氏手里几个厉害的,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伸手欲抢道:“什么奶奶不奶奶的,人都死了,你当你奶奶还跟原来似的威风八面,一个小丫头也敢在我面前嚷嚷,哪里来的面皮。”
宝珠如何能让她得手,死活也不把东西让了,那婆子见她铁了心的样子,抢不过,也只能骂骂咧咧的走了,回头便去尤氏那儿多了两句嘴,尤氏听了,心里火气也起来了,便摔了杯子骂道:“一个小丫头倒是不把人放在眼里,真当她奶奶在这府里做大了不成,一个不要脸的狐媚子,带人给我把那个没大没小丫头打了撵出去!”
婆子得了令,带着人便耀武扬威的来天香楼,要撵走宝珠,瑞珠脾气好,见那婆子这样狠心,便立时跪了下来道:“大娘发发善心吧,我同宝珠若是被撵出去,可是一点儿活法也没有了。”
那婆子冷笑道:“方才怎么不见你们这般乖乖的听话,如今倒要来求了。”
宝珠也是个硬气的,拉着瑞珠道:“求你?我还当自己干净呢。”
那婆子被堵了回来,脸色青黄,就招呼几个家丁要把两个丫头打出去,众人闹成一团时,却有人掀了帘子进了来。
正是贾蓉,看眼下的情形,便道:“乱乱哄哄的,成什么样子!”
那婆子见正经主子来了,哪里还敢有脾气,忙添油加醋的把事情说了,又说是尤氏吩咐的,要把这两个丫头撵出府里去。
贾蓉因对可卿无甚感情,前些日子她病的时候,探视也不过就一次罢了,夫妻表面至此,如今也说不上究竟,但可卿到底是没了,他往日里的心思也淡了些,到底死者为先,看着这情形,便道:“丫头没规矩,好好教着也就是了,如今天香楼还要人打点,你们回了奶奶,说我说的也就是了。”
那婆子虽心里不爽快,但到底也没办法,眼见宝珠和瑞珠又被贾蓉护了一次,心里越发想着要整治这两个丫头才是,只如今失了办法,只能悻悻带着人先回了。
且说那贾珍去了荣府,却是说要找凤姐儿,凤姐儿不在自己院里,一早便去了王夫人处。
贾珍虽心里记着王夫人的事儿,时常想起来也是恨这对母女的心肠歹毒,但此时有旁的事要给交给凤姐,又如今也拿不了王夫人什么,便随着传话的婆子去了东边院子。
这日凤姐儿也算落得清闲,又思及已多日未叙过话,便来了王夫人这儿说话,外头就有人道珍大爷来了。两人原自在说些闲话,忙都正经坐了,就见贾珍进了来。
贾珍才进来便要行礼,王夫人忙让一边的丫头给搀起来了,因说道:“连日事多,你又劳累,该歇歇才是,又进来做什么?”
贾珍赔笑道:“侄儿进来有一件事要求二位婶子并大妹妹。”
王夫人便道:“什么事儿?”
贾珍道是想让凤姐儿去给秦氏料理后事,王夫人听了,心里自然有些不愿意,凤姐儿如今事儿也够多又杂的,薛蟠娶香菱那时候的事儿她都给推了,现又偏要让她去,原打算好生拒了,不料贾珍态度十分坚持,说是再找不出出挑的了,只有让凤姐儿去才是,凤姐儿揣度着也不失是件好事,推诿几句也便接下了。
宁府大办一个孙媳妇的丧事,十里长街也是下了好一番功夫去拾掇准备,排场极大,姑娘们自然也是要去祭拜,一众礼数都尽了,黛玉见惜春神色憔悴,便让紫鹃去与入画道,让四姑娘先去立花居略坐一会再回。
入画也知自家姑娘这几日深色寥落,恐是结了心思在里,自己嘴拙又劝不得,有黛玉在自然再好不过,忙不迭的就应了。
立花居里点了一贯的安神香,因开着窗户,味道便散了些,惜春握了手边茶杯,许久方道:“林姐姐,我心里难受,我原还想着一切会好起来呢。”
黛玉心知她必是把心中期望放在了那药丸上,虽那药是少见的极好的东西,但到底事无绝对,秦氏终究是没了,惜春也是宁府的姑娘,想来心殇也必比她们重些。
只想到那个含羞而笑的女子就这样没了,黛玉心中也是怅然若失,且不管这之中究竟是和曲折,但她记得那日秦氏的笑容,是极为真切的。彼时她与水溶之情尚未展开,连水溶此人都未识得,便觉那笑容十分美丽,如今她知道将人放在心上是什么感觉与心情,便多了一份共鸣与哀叹。
如此想了,便坐身古琴前,轻挑手腕,奏了一曲挽仙。
挽仙一曲随风去,不负如来不负卿。
惜春听着听着,便静静落下泪来,紫鹃正要上前去劝,却见黛玉朝她看了眼,让她先让惜春哭出来也是好的,一旁雨燕拉了紫鹃去打温水,想来她也是有经验的,知道哭时该怎样才好,紫鹃担心的看了看,便跟着雨燕出去了。
惜春抹了会眼泪,心情却畅快不少,一时听黛玉的曲子听痴了过去,曲子悠远绵长,好似有仙鹤在云端轻声鸣叫,劝人心缓。
“果真是见识了妹妹的琴,可以三日都不用回去了。”
你道是谁,确是那系着红冠依旧一身红衣的贾宝玉掀帘入内。
黛玉原正奏到一半,见宝玉进来,便也不再往下奏曲,眼见一身喜庆颜色,心中已然有些不悦。
惜春心直口快,加之原就有些郁结心里的愁苦,如今宝玉正好撞上来了,也不顾其他,便道:“宝哥哥当真是万事不过心的,如今小蓉大奶奶死了才几日,就见你已经扮成了枝头一叶俏红枫,真是全不知悲欢离愁。”
宝玉当即站在那儿,也不知说什么的好,一边黛玉神色也淡淡,全没有帮他圆了这话的意思,他垂着头,一副被雨淋过蔫了的样子。
你道巧不巧,那门口又有人进了来,看到宝玉垂头丧气的样子,立时便道:“二哥哥怎么了?谁又给你气受了?”
说罢又看看惜春与黛玉,湘云不解问道:“想来定是四妹妹又说了什么了,二哥哥你何苦在意,四妹妹说话向来如此的。”
惜春原对湘云好感也不见深,湘云平日里也不去惜春那儿走动,虽说是处在一处的姊妹,但明显着她同宝钗黛玉的关系好些,余下时间更多是在同宝玉玩耍,见她一来也不问究竟就说这话,自然就堵了回去。
“真真是哪个也离不了哪一个,我才说了没两句呢,倒有人心疼起来了,难怪总是听人说什么一对儿麒麟的,真是一点也不假。”
湘云虽说对宝玉也存了这份子心事,但到底姑娘家的,平日里玩耍归玩耍,除却宝玉说麒麟不知道哪儿去了那一回真正露了些意思上的话之后,也没再有过旁的言语,只不过那些仆妇们看在眼里,回头捕风捉影的一说,竟是把湘云和宝钗列在了一起,说一个麒麟姻缘,一个金玉良缘,整日的在府里传来传去。如今被惜春这样一说破,还是在宝玉黛玉面前,宝玉自不必说,湘云自然也知道宝玉时常浑浑噩噩的还是惦记着黛玉,又看他一脸惊慌想找黛玉解释的样子,心里也恼了,说话也不客气起来。
“难不成我倒是还说错了不成,二哥哥平日里待哪个姊妹不是好的,偏偏每回对上你都是这样,宝姐姐阖府上下哪个不夸的,偏每回却是你不服气。”
黛玉听了,当下便皱眉道:“云妹妹,宝姐姐好不好又如何,二哥哥好不好又如何,如今小蓉大奶奶是没了,可四妹妹心里不爽一些也是有的,二哥哥才一进来,旁的什么也不说,只说我弹这曲子,知道的以为二哥哥不过天真烂漫,不知道的以为二哥哥心里谁也不存了。云妹妹你便是要护着二哥哥,也得说明白了,这不清不楚的,算是怎么回事?”
湘云素来也说不过黛玉,她对秦氏不过知道个名号罢了,因而秦氏的后事转头也便忘了,况且贾母等也不过提了几句便罢了,府里虽是大办,但讲得终究不过是一个排场好看。
哪知道才刚黛玉弹曲子是凭吊秦氏的,她纵然心里再怎么想,也没办法,又看了宝玉一副依旧不知该说什么的样子,甩了宝玉的袖子便跑出了立花居。宝玉一面想着要追湘云,一面又想着跟黛玉解释清楚,真是顾此失彼,才没一会儿袭人急急忙忙的跑来,看见宝玉便松口气道:“我的二爷,可都什么时候了,太太找呢,快跟我去吧。”
宝玉道:“太太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袭人没好气的道:“我哪里知道呢,横竖你也该过去了,如今还赖在这儿,像什么呢。”
黛玉听了一阵冷笑道:“这可真奇了,我今儿才知道二哥哥院子里的丫头个个都是这样长本事的,进来也不说上一句,见了主子也不行礼,这立花居是下人房了不成。”
袭人原就因王夫人的缘故待立花居十分疏远,现王夫人越发信任她,宝玉房里又是她占着最顶上的位置,一时总也觉得将来一个姨娘的位置是十拿九稳,才越发的有些放肆起来,谁知道黛玉头一个便不是好对付的,她素来为人圆滑,虽然如今在宝玉面前被斥了个灰头土脸,但也知道若是闹下去讨不到好处的也就是自己罢了,忙跪下来道:“原是我心急了,忘了给林姑娘四姑娘请安,全是我的不是……”一面说着,一面神色苦苦道:“只是太太让我来找二爷过去,我一时忘了……”
黛玉也不欲与她多纠缠,好容易恼人的都走了,惜春叹口气道:“原是姊妹都玩的极好的,如今怎么好像都零零落落的,终日也不得个太平,合该让我绞了头发当姑子去,青灯枯佛的也干净。”
一旁拿来毛巾给她敷脸的紫鹃道:“四姑娘时时也不忘了做姑子。”
黛玉便取笑道:“她想去,我还不让她去呢,我这儿旁的没有,就各色簪子少不了她的,若是她当了姑子去,可叫我的东西没处送了。”
贾府这一场白事也是办得极妥帖的,到底这宁府上下被凤辣子管着,处处都打着精神小心应对,凤姐儿管家的功夫两府无人不知,因而凤姐儿前脚走,那帮子媳妇丫头的都觉着好容易放松了一回。
谁知白事一过,不过开春,荣国府上便迎来了喜事。
原是那二皇子家的大管家笑呵呵的来道喜,说元春被诊出有了身子了,二皇子很是高兴,到底这是二皇子的头一个孩子,将来难说也会成为嫡长子,才将元春住的院子改大了,又拨了不少手脚伶俐的丫头去伺候,赏赐自然也是不断的,又听闻元春一日说起想回家看看,便特地准了元春回家省亲。
贾母听了,笑容满面,直说元春是个有福气的,一下子这府里沉闷的气氛便热络了起来,王夫人知道了消息,更是志得意满,连夜都在对着佛像念阿弥陀佛,这下子元春的位置是稳了,果真是秦氏一去便带走了府里的病气。
宝钗自然也没有闲着,同薛姨妈商量了一番,便又准备了几件物什,来了王夫人院子里。
掀了帘子,便看见王夫人喜上眉梢的坐在小桌前,便道:“给姨妈道喜了。”
王夫人道:“宝丫头来了,快坐。”
宝钗笑盈盈道:“姨妈,如今我才知道您的福气是最大的呢。”
王夫人笑道:“不过元春那丫头争气罢了。”
宝钗道:“妈也才知道了这个消息,就让我来沾沾喜气呢,这里一些东西,不过是铺子里拿来的玩物,姨妈定要收下。”
王夫人皱眉道:“次次都让你们送这送那的,怎么好意思呢。”
宝钗推说了两句,到底还是把东西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