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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雪掷地有声的话说出来,连黛玉也呆住了,雪儿说得没错,这么些年来,她只和宝玉交心,只谈论着风花雪月一般的诗词歌赋,只顾着清高自许,虽然自己每常闲了,也替这府里算计一下银钱出入,但是宝玉确实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情的,还听说晴雯看病,别说宝玉,亦连其房中丫头亦不认得银子多少。

听鹦鹉之谶,贾家似有大难,可是,宝玉,宝玉,你是荣国公嫡系孙子,你能替贾家撑起这个偌大之家么?素日里只厌恶着世俗经济,那也是我所厌烦的,但是经济并非世俗,和世俗是不一样的,涉足经济并非是沦为流俗。如今不过多住了二十来个人,太太就念叨起了使费,难道你就那么不把这些放在心上?若是一旦大厦倾倒,你何去何从?

因是晚上,黑缎子似的夜空上扬起了绚丽的烟花色彩,前面贾母院中也似放起了五彩缤纷的烟火,黛玉因西门雪之言而平空有添了几分心事,想起了冷冷淡淡的栊翠庵,黛玉站起了身子,拿起斗篷披在身上,道:“咱们去姐姐庵子里坐一会罢,那里也清净。”西门雪久闻妙玉之名,自是欢欣之极,忙着答应,跟黛玉到了栊翠庵。

眼见到妙玉一身素淡缁衣,越发显得气度如兰,清冷如冰。西门雪诧异道:“奇怪,我怎么净是遇见老相识了?”黛玉盘腿坐在了炕上,听了这话,也自诧异道:“你认得姐姐?”西门雪坐到了炕上,一本正经却也掩不住眼中的笑意地指着妙玉笑道:“这个姐姐,她可是我的姐姐。竟然我们都遇到了一家子了?果然就是一家子的人,怪道都比别人亲密呢!”

黛玉更是惊奇,不曾想到妙玉竟是西门雪的姐姐,也是西门家的小姐。妙玉亲自烹上茶来,浅笑道:“你听雪儿胡说呢!我家在苏州,她家在大漠,八竿子打不着的。”西门雪不满地嘟囔道:“姐姐才胡说呢!姐姐是太后娘娘的侄女,也是我的表姐,我才没胡说呢!”然后对黛玉说道:“她真是太后的亲侄女,俗家名字叫作苏妙。我只很小的时候见过她,后来就听说她出家了,再不想就在这里。若是太后娘娘知道了,必定是要接她进宫里的。”

黛玉澄澈的眼睛望着妙玉,妙玉浅笑道:“已是尘俗往事,又何必多言?皇宫深深,非我久居之地,也不想涉足其中。雪儿你该好生管住自己的嘴巴,不许在太后娘娘跟前多漏了一个字。”西门雪撇嘴道:“罢了,我才不管姐姐多事呢!我只吃姐姐这里的好茶,用姐姐的好茶盏!”看着手中的茶,忽然惊叫起来:“这是雪莲花!”

妙玉依旧浅笑道:“这是你林姐姐送了来的,你尝着好不好。”西门雪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气鼓鼓地瞪着黛玉道:“我在姐姐那里,都没喝到雪莲花茶!”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我给忘记了,不曾想起这雪莲花茶来,等回去我叫紫鹃特特送你一包。”西门雪喝了一口茶,半眯起眼睛,道:“真是好茶,怪道臭哥哥舍不得给我一点儿,竟是全送了姐姐了。”

妙玉浅笑道:“你哥哥倒也真真是有心人。”西门雪笑道:“哥哥有心却是真的,偏得不到别人的心呢!”黛玉听了,面色微微一红,染上了些许的羞涩,只装做没听到,低头品着雪莲花茶。妙玉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今世能得一见,焉知不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妹妹且莫太过执着一心了,凡事也该看清了认清了自己的心才是。就像这园子里,是是非非,该舍该得,妹妹如今也该心中了然了罢?”

黛玉听得眼光迷离起来,凝视着杯中展开了的雪莲花瓣,微微碧绿的水,雪白轻薄的花瓣,那种异样的风情,正如自己此时的迷惘,身处花红柳绿之中,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抛不开的情思,剪不断的牵挂,一切的尖锐和矛盾已渐渐地展露在眼前,自己却真不知道应该舍,还是应该得。佛家有曰:有舍才有得。可是自己能舍下对宝玉的牵挂,去得别人的情思么?

这是万万不能的,自己是一个执着追求于心灵契合的女子,为了这一段情思,不知道流了多少泪水,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的口角,埋香冢的落红、《西厢记》、《葬花词》、手帕上的绝句,一字一句,都凝结着自己的万种情丝,千般牵挂,终于在手帕定情之时有了心情的沉淀,有了宝玉爱情的表白,怎能一个舍字了结?

西门雪早已两只眼睛乱晃着,深深打了个哈欠,摇摆着身子直接叫小尼姑带她去睡觉,明堂正道地霸占了妙玉的卧榻。妙玉轻轻揽住了黛玉娇柔的身子,道:“妹妹,不是姐姐在这冷天又泼你冷冰水,姐姐这一切都看得明白,也明白最终的结局。妹妹的性情和心思,直如一汪清泉,令人直视到底,本来你和怡红公子却是一双美满夫妻,但是终究是抵不过这世道父母之命,权势结合的。该放手了,妹妹就松开这双手罢。”

黛玉低声泣道:“我不想松手,也不能松手啊姐姐。”妙玉道:“昨日之事,今日之事,我俱已知晓。如今老太太尚在,太太已如此对你,倘若他年你嫁了怡红公子,你该如何自处?太太眼中如何能容你?你素日里也是简单度日,不免在礼数上有些粗忽,人又长得风流标致,太太早已不满,将来她是婆婆,一家之长,若以七出之条,几句话也能休了你。若是如此,以怡红公子性情之软之弱,他如何保你?能保住你么?”

黛玉眼中含着一泓清澈的泪水怔怔地望着说出此等言语的妙玉,有些不明白她的话,不懂得什么是七出之条。妙玉露出浅笑,道:“妹妹是从不看《女四书》等妇德之教,自然不明白若要休妻,有的是借口。妹妹身子原本就弱,一旦老太太仙去,太太一个‘恶疾’就能休妹妹下堂。这就是世道对女子的不公道,所以姐姐宁可出家,也不愿意出嫁。”

黛玉听得心中已是十分冰冷,她年纪尚小,又只读诗书等物,从来没想过世道竟对女子这般的不公道。妙玉握着她冰凉的小手,道:“我本是苏州刺史的小姐,太后娘娘的亲侄女,是当今的亲表妹,因幼时也曾在太后娘娘身边久居多时,所以当今封我一个郡主封号,虽非公主,却比一般正经公主尊贵,满皇宫里也就只有雪儿和我一般,深得太后娘娘喜爱。后来年纪大了,当今原本要为我寻一门好亲事,我因看透了宫里的勾心斗角,也看透了这世道对女子天生的不公道,所以才以多病为借口,遁入了空门,从此不再和俗世有所瓜葛。”

黛玉轻道:“姐姐的心,真真是无人能解。”妙玉紧了紧手,道:“好妹妹,你也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好女儿,也是个离经叛道之人,一生追求的不过就是心心相印罢了。只是这怡红公子博爱而轻狂,非你终身依靠。学里打架之因,金钏儿跳井之死,蒋玉菡失踪之责,又有多少明里暗里妹妹也不知道的事情?素日里他也只和满屋子里的丫头厮混,晴雯也还罢了,说话要强一些,嘴里虽不让人,却光明磊落,可那袭人素日里温温柔柔,办事说话也殷勤小心,她心里已是认定了宝姑娘的,焉有不看着妹妹和怡红公子说话却不告诉太太的道理?”

黛玉眼泪终于落下,道:“姐姐所说,妹妹焉有不知?这一段时日在外头,夜深人静时,细细想想,却也懂得了好些事儿。也知道太太心中不容我,所以才有了进香之事。昨日里我取钱之事,虽说在别人眼里,我言谈举止大变,有些和先前不大一样了,我却也是明白了好些事儿的。”

妙玉怜爱地笼了笼她颊边落下的青丝,柔声道:“好妹妹,我瞧着你的心性也似开朗了好些,这确是一件好事。”黛玉道:“姐姐,我心里有很多话想跟姐姐说,可是一时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我也明白如今的情势,只是宝姐姐不是很入北静太妃的眼么?若果然是这样的话,金玉姻缘我又有何担心的呢?”

妙玉轻笑道:“妹妹傻了不是?便是没了这薛家的宝姑娘,保不住就有别的人,太太娘家不也是有着好几位未出嫁的小姐的么?虽说不常来走动,毕竟是太太的亲侄女。太太是一心想把贾家管家权势握在手中的,只有她的媳妇是自己人,她才是放心了的,也才能放心。如今里虽说是链二奶奶管家,但是你是聪明人,也看得明白,假以时日,必定链二奶奶也落不到一个好字。这就是权势,六亲不认的权势。”

黛玉惊得原本粉色的脸颊也有些发白,颤声道:“凤姐姐是太太的亲侄女,难道太太也不信任着凤姐姐?”妙玉冷笑道:“她只信任对她有利对她忠心的人罢了,连自己亲长子媳妇和长孙子都不在意的人,还在意别的什么?她心里眼里,也就只有怡红公子一个宝贝儿子罢了。在这样的世道里,一个妇道人家,能依靠的就只有儿子,所以她事事为了怡红公子着想,也事事想掌握着怡红公子,不然岂会如此看重袭人?袭人恰是她能放心的人,也是对她掌握儿子有利的人罢了。老太太和妹妹都是和怡红公子最亲密的人了,她如此厌恶妹妹,又何尝不是对着老太太阳奉阴违?只要是稍微能动摇到她管家的权势和母亲在儿子心中地位的人,她是不会客气的。我在宫里住了那么几年,有什么勾心斗角是我不明白的?是我看不出来的?”

黛玉闭上了眼睛,眼角隐隐一滴清澈的泪水流下。是的,自己是何等的敏感,连花草树木都有所感的人,岂会真不懂得太太的心意?只是自己心中还抱着一丝丝的希冀,一丝丝对贾母的依靠罢了,更多的,也许就是不想叫自己的希冀破灭罢?姐姐今天的话不啻醍醐灌顶,是让自己的眼睛重新睁开了看着这世道这情势。

妙玉有些心疼地揽着黛玉入怀,虽然今日之话给黛玉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阴影,但是却是不得不说,不得不提醒于她。黛玉命中有一大劫,一个死劫,必须从现在起开始解劫,不然以她这般刚直的性子,到时候希冀破灭,自是一条死路,一条‘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死路。

黛玉把脸埋在了妙玉怀中,低声道:“姐姐放心,我该睁开了眼睛去看这世道的一切了,也该去学着怎样放弃了。”即使心中不愿意放弃,却也定要学着放弃,鹦鹉的话,此时萦绕心头:“本自还泪不为命,何必计较伤清明?”自己明白了,明白了。近日少见泪水盈面,想是还得尽了,也还得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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