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正值元宵佳节,贾府各处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真个是好一番花团锦簇的模样。贾母等有爵者,皆按品服大妆,等在荣国府大门之外。这边众人正心急,忽听得隐隐细乐之声,便见十来对太监开道,一对对龙旌、凤翣引路,又有执事太监手捧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一队队过完,方看到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原来这正是元妃省亲的大日子。只见大观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真是说不尽的太平气象,富贵风流。
不知过了多久,元妃正与贾母、王夫人等说话,忽听得身边的执事太监上前启奏道:“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鸾。”元妃听闻,不由得满眼便滚下泪来。因身边太监、宫人众多,生怕此时情态传了出去,多生是非,只好勉强堆笑,又拉住贾母、王夫人的手紧紧地不忍释放,再四叮咛交代:“不须挂念,好自生养,方不使我担忧。如今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见面是尽有的,何必伤惨?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应该以节俭为上,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
话未尽,便听得执事太监催促再三,而贾母等早已哭的哽咽难言了,便是贾府的诸位姑娘们,也不免个个泪光点点,偷偷拭泪。元妃虽不忍别,怎奈皇家规范违错不得,只好忍心上舆去了。见元妃已去,这里诸人才纷纷上前,将贾母、王夫人等好生劝解安慰一番,搀扶着出园去了。
元妃上了舆,众多太监、宫人方才浩浩荡荡地离开贾府,朝着皇宫行去。眼见着贾府越来越远,元妃这才稍稍收了悲痛难舍之情,此时心中便也渐渐清明了起来,便想起了皇上和北静太妃此前的交代。
原来这北静王水溶今年刚好十八,生的是形容丰秀,气宇轩昂,一心求得一位清雅不凡的女子为妻,虽然已经到了适婚年龄,但至今尚未婚配。北静太妃给水溶说了几回亲,水溶却都一口回绝了,太妃便只好偷偷求了皇上,为水溶选一位才貌出众的姑娘。恰逢元妃奉旨省亲,皇上便开了金口,着元妃从本家之中挑一位举世无双的姑娘,许给水溶。
元妃忆及此事,才稍稍收了这悲痛思亲之情,只细细回想府中的几位姑娘。迎春温柔沉默,观之可亲,可是生性软弱,行为拘谨,恐非良配;探春文采精华,顾盼神飞,见之忘俗,却是庶出,身份不合;惜春则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年龄便不符;宝钗落落大方,进退有度,只是出身商贾。思来想去,姐妹之中,便只有黛玉。又想她才情出众,清丽脱俗,越想便越是欢喜。
待到回了宫,元妃次日便去见驾谢恩,并回奏归省之事。说起贾府的姑娘,元妃对黛玉赞不绝口。皇上又问黛玉品貌才情,元妃便细细描述,并将黛玉诗作中的句子录出,请皇上点评。皇上见了这诗作,亦是赞誉有加,不免龙心甚悦,赞元妃办事得力,又发内帑、彩缎、金银等物赐给贾府众人。
这些日子以来,荣宁二府之人忙于元妃省亲之事,整日里劳心劳力,费脑费神,直闹得人人倦怠,个个疲乏,便是元妃走后,也不得好好休息,又直将省亲的一列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几天才收拾完。忽然得了皇上这许多赏赐,人人心中都是欢喜的。
又过了几日,元妃忽然想起大观园中景致,自己临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敢使人进去骚扰,这样下去,岂不是白白使了这许多银子,也冷落了园中的景致?况且家中有这些能诗会赋的姐妹,不如让她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美景空付。一时间又想到宝玉,想他自幼便是在姐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男孩子,若不让他也住进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时不大畅快,也势必令贾母、王夫人等忧虑,因此也还是要让他进园居住方是。想毕,便令太监夏守忠到荣国府去下了一道谕:“命探春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命宝玉仍随进去读书。”
贾政、王夫人接了这谕,便来回禀贾母,又遣人进去,各处收拾打扫,安设帘幔、床帐等。待到寻了二月二十二的好日子,众人便一起搬了进去。黛玉住进了潇湘馆,宝钗住进了蘅芜苑,迎春住进了缀锦楼,探春住进了秋爽斋,惜春住进了蓼风轩,李纨住进了稻香村,宝玉住进了怡红院。每一处添了两个老嬤嬤、四个丫头,除了个人奶娘、亲随丫头不算之外,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人。大观园中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不像之前那样寂寥了。便是贾母、王夫人、薛姨妈等人,也煞是喜欢大观园中的景致,得了闲便往大观园那里去,和他兄弟姐妹诸人相聚。
这日,凤姐正陪着贾母、王夫人并姑娘们在园中闲逛,突然听得有人来报,说是北静太妃来访,如今车辇已经快要到正门了。众人便拥着贾母,匆匆忙忙地出了院子,在府门外迎接。
未等多久,北静太妃便到了。贾母等忙着请安,将太妃迎进府中,推坐在首座。又命人上了些精致爽口的点心,并沏了皇上赏下来的好茶,请太妃随意用些。贾母等各人告了座,只陪着太妃闲话家常。
贾母便问道:“不知北静太妃远道而来,诸人皆未能早早出迎,实在是失了礼数。却不知太妃这番驾临,有何指教?”
太妃连声称道不敢,只笑着答说:“老太太客气了。我这次来,原也并非有什么大事,只是前儿个见到元妃娘娘,娘娘说道挂念老太太、太太,便叫我来探视一番,也全了娘娘的孝心。又聊了几句,听娘娘说起那日省亲,不住口地赞那园中景致风雅,我便也来瞧瞧。只难免叨扰了一番。”太妃这话,原是有真有假。她前儿个是见到了元妃,只听元妃不住地夸赞黛玉,再一打听,原来黛玉又是故人之女,便急急赶了过来,想要瞧一瞧黛玉。
只是此话一说,别人尚可,贾母和王夫人却又不免勾起了伤心之意。旁人忙又开解,太妃也不免说了些劝慰的话,这才稍稍好了起来。
凤姐见了,深恐贾母、王夫人又伤了身子,便岔开话题,只道:“老太太您瞧,这可是我们的不是了。太妃娘娘来了,说是要看看园子,咱们却尽让她在这里喝茶,岂不是怠慢了客人?咱们家却哪有这种道理?”
太妃这厢笑道:“琏二奶奶真真是一张巧嘴,直说的人又爱又恨。我听元妃娘娘说起,府中有几位姑娘,平日里不得见面,如今既然来你们府上打扰,不好空手而来,便带来些有趣的玩意,给姑娘们把玩把玩,也是我的心意。”话说完未久,便有贾府的丫头们抬来一只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许多东西,一份份都写了签子,礼物却都是一样的,每人新书一部,宝砚一方,新样格式金银锞两对。
贾母忙替诸人谢了。又吩咐下去,让姑娘们过来。未多时,诸人便都到了。
太妃忙离了座,亲自将礼物挨个送到姑娘们手中,又细细打量诸人。只见迎春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着实是斯文有礼;探春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看上去英姿飒爽;惜春年岁尚小,现在还看不真切;宝钗则容貌丰美,观其言行举止,真个是品格端方,进退有度,随分从时;又见黛玉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叫人见了便又怜又爱。太妃心中不免暗暗赞叹。一时间想起黛玉之母贾敏来,便拉过黛玉,对着众人笑道:“这个我却是认识的。”
众人尽皆惊讶,太妃这才细细说来。原来太妃也是姑苏人,本家姓陈,与林府素有交情,只是这些年往来却不多了。她未出阁之前,也见过林如海的夫人,即贾府的小姐贾敏几次。只是嫁了北静王爷之后,就离了姑苏,到了金陵来。太妃说着,又细细看过黛玉,只觉她眉目之间,隐隐便有贾敏的样子,不禁爱在心头。
凤姐便说:“偏林妹妹是个有福气的,连太妃也喜欢的紧,怪道老太太平日里那么疼她。只是我不服气,我也不比林妹妹差许多,偏老太太就不疼我。”
贾母笑道:“这猴儿,竟是浑说,我倒是白白疼你这一场,当众说起我的不是来了,也叫太妃看了笑话去。”
太妃只道:“老太太不知,府上的姑娘们,我觉得个个都是好的,便是爱也爱不过来了。赶明儿全接到我府中聚聚,陪着我说说话赏赏花,让我也得些老太太的福气吧。”
贾母并王夫人等人连连称是。
又聊了一会儿,太妃便说要去大观园里走走。贾母等拥着太妃,又叫了许多丫头婆子们跟着,一起进了园子。
没多久便来到了蘅芜苑,刚进门只觉得异乡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是苍翠,都结了果实,似珊瑚豆子一般,垂下来煞是可爱。等到进了房屋,又如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几朵菊花,并些许茶瓯、茶杯等物。床上只挂着轻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贾母不免叹道:“姑娘的闺房,又何至于这般素净?”一边吩咐着鸳鸯:“你把我屋子里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棹瓶,还有墨烟冻石鼎拿来,再找些水墨字画、白菱帐子,赶明儿一并给薛丫头送来。”北静太妃却道:“这宝姑娘真真是个朴素的人,难怪老太太如此疼她,给了她这许多难得的东西。”
众人稍歇了一会,又往潇湘馆去了。一进门,但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漫的路。待到进了屋子,北静太妃不由得暗暗赞了一声,只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落着满满的书,旁边又放着一架古琴。贾母便说:“我这个玉儿,素日里偏就爱这些,这里哪像个小姐的闺房,分明便是个公子哥的书房了。她这个样子,倒叫我操了许多心。”这边黛玉便不说话,只偎着贾母撒娇不依。凤姐指着黛玉对太妃说:“你瞧瞧她那轻狂的样子,竟会耍赖撒娇的。赶明儿我也试试。”诸人也都取笑了一番。
如此走走逛逛,不知不觉天渐渐黑了下来,太妃不顾诸人再三挽留,只推说身上乏了,便匆匆辞了众人,回到北静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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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这两个字,不由自主便想起了红楼梦的“潇湘馆”,因此第一篇文就是红楼梦题材的。
构思了很久,希望大家能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