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黛玉回了姑苏,听得林如海的病连沈净都束手无策,难免心伤神哀,昏厥过去,众人自是一片忙乱。偏巧水溶来了,又去拜见了林如海。林如海见那水溶,只觉得他清秀聪颖,性情谦和,同寻常的王孙贵胄大有不同,心里不免赞叹。又见水溶举止谈吐大方有度,提及黛玉便有些不似寻常,细细一想,便知端的,只是他面上却不露声色。
次日黛玉身子稍好,便来探林如海。林如海此时正靠在软榻上闭目小憩,听说黛玉来了,便叫她进了屋,说道:“我正寻思着找你来呢,偏你就过来了。你且坐下,我有事问你。”
黛玉依言便坐了下来,只听得林如海说:“玉儿,你外祖母曾有书信,说是要将你许给宝玉。我原是没应下,只道是来日方长,想着日后帮你细细挑了户好人家,没想到突然间大病至此,眼看着是好不了的了。我只问你,你觉得那宝玉如何?”
黛玉听了林如海的话,不由得唬了一跳。她与宝玉虽然自小一处,感情比别人亲厚一些,但是在她看来,宝玉原也跟其他姐妹差不多。今日林如海猛不防说出这话,她这才想道:“原来外祖母竟是这样的意思。怪道常日间凤姐姐她们总拿话取笑我,原也有试探的意思。”当下便回道:“宝玉是个极好的。自我到了外祖母家,与他总在一处,感情自是不同的。又因家中没个嫡亲的兄弟姐妹,竟把他当成自己的哥哥了。”
如海听得黛玉如此说,反倒放下心来,只想道:“我原是担心玉儿涉世未深,跟那宝玉一处,不免生了情谊。想那宝玉整日里只知道同丫头们一起,若玉儿许了他,不知要平白惹出多少伤心来。如今她既如此说,可见她也是个伶俐的孩子。”于是便道:“玉儿,既你如此说,我回了便罢。”一时间突然又想起水溶,又继续问道:“我听人说,你同北静王府倒是有些交情。你只觉得那北静王爷如何?”
黛玉听得林如海这样问道,不免有些心慌,因想:“这话又是如何说起?父亲问了宝玉,想是因为老太太提起的缘故;却又问了水溶,不知他是听别人说了些什么。”她实在不好开口,只在旁坐着,却不接话。
林如海察言观色,心中倒也有数。于是长长叹了一口气,便道:“我的身子,自己是知道的。左右不过这些天了。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了。我虽一直将你托付在贾府,但是却时时使人去探听你的消息。若你中意宝玉,我自是不会拂你的意,只是贾府那些人,岂是好相与的?幸而你今日如此答我,我才安心。你我父女二人,这些年原见不得几面,如今终于见了,有话便直说了吧。”
黛玉因想:“父亲说了这话,我又岂能不答。只是在我心中,竟也不知道怎么答他才好。我本与那北静王府素日里没有牵扯,冷不防见了王爷一面,却又生出这许多缘故来。那日初次见他,觉得他是个轻浮无理的,如今看来,倒是我误会了他。”只是这些话却说不出口,便只向林如海道:“王爷倒是个难得的人物。成日里常听见有人赞他,想他必是极不错的。”一面说着,一面却不免红了脸。
林如海见到黛玉作此小女儿情态,心下便想:“我倒是从未见过玉儿这样。我今天问她这些,她原是该不好意思的。况她年纪小,难免不谙世事,只怕急不得。我提点一下便也是了。”这样想着,因道:“既如此,我也就不问了。你只记得,凡事均要细细思量的好。若是不知如何,只问自己的心便罢。”
黛玉听了,知如海是为了自己好,当下应了,又陪着如海说了会子话,紫鹃进来说道,要用午膳了。黛玉便辞了如海。
林如海在榻上再三思量,仍不得主意,没奈何下,突然想起:“玉儿既不肯说,我便问问这北静王便罢。若他是个靠得住的,我只暗暗将玉儿许了他;如若是个靠不住的,便回绝了他。剩下的,便只能看玉儿的命了。”于是忙派人去请水溶,说是难得竟有北静王爷到访,只是自己身上不方便,无法来拜见,便请王爷到府中一聚。
水溶听得如海来请,忙整理了一回,便跟着来人去了林府。此时见黛玉、贾琏等人正在用膳,倒不便打扰,只悄悄去了林如海那里。
他二人见面,不免又寒暄几句,林如海便道:“劳王爷费心来看,我甚是感激。只是思来想去,如今这样,不过是拖得一日过一日罢了。”
水溶劝说:“林大人切勿说这些丧气话。林大人正值壮年,虽然染了病,未必便是医不好的。”
林如海摇头道:“你也不必拿话来宽慰我。人总有要去的时候,我若去了,见到玉儿的母亲,倒也不是坏事。只是玉儿从此便孤身一个,叫我不知如何是好。”
水溶听他提起黛玉,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只是他不敢造次,也不想林如海病中再添了烦恼,便只回道:“林姑娘在贾母,原是老太太心尖上的人,况且她姐妹之间亲厚,自是少不了人疼的,便是我母亲见了,不免也心生怜爱。如今看来,林姑娘是个可人疼的,林大人倒不必如此忧心。”
林如海见他也这般谨慎,不由得笑了,心下便想:“他二人倒是一样,竟拿这些话来打发我。若能一处,倒是投缘的紧。”面上却只道:“贾府上的事情,我也是知道的。王爷同他们都在金陵,想来也听说不少。玉儿在那里,又岂是好过的?”
水溶听林如海说的诚恳,便正色道:“林大人请放心。我府中自是会尽心照顾林姑娘,也不枉尊夫人同我母亲认识这一场。”水溶之所以只提北静太妃,却不提自己,着实是为了黛玉的名声着想。他只想林如海家教甚严,若唐突说了去,林如海不免怪责黛玉,一则林如海病中动怒,只怕伤了身子,二则黛玉矜持,若只说了,只怕黛玉便恼了。因此回答时候只中规中矩,面前丝毫不敢提自己倾慕黛玉。
林如海见他如此,因想:“他这般谨慎,原是应该的。我若不直说了去,他是不肯吐露真情的。”不由长叹一口气,坦诚道:“我如今只这一女,自她母亲过世,虽不养在我身边,却时时叫我挂心。原以为来日方长,可以细细为她择一户好人家,谁知天不遂人愿,如今病入膏肓,却是有心无力。见得王爷对玉儿事事关心在意,不免存了私心。还望王爷今后对玉儿多些照顾。”
此时水溶方知,林如海竟有心将黛玉托付给自己,不免又惊又喜又忧,惊的是林如海竟有这样的念头,喜的是得了林如海的首肯,忧的是不知黛玉的想法如何。当下水溶便向林如海拜倒,诚恳地说:“林大人请放心。今后有我在的一天,必不教林姑娘受了委屈。”
林如海见他如此,便伸手扶他,道:“若能如此,我便安心了。”因想了一回,又继续嘱咐道:“玉儿还小,偏又被我们宠坏了,有时候难免使使性子。若她不懂事,还请王爷体谅才是。”
水溶便正色道:“林大人此言差矣。若林姑娘恼了,自是我做的不周全,又岂有怪她的道理。”
林如海听了这话,就去看水溶,见他神色诚恳,心知这是他的肺腑之言,不免十分宽慰,道:“我常忧心玉儿,不知她将来会有怎样的机遇,没承想竟遇上你。倒是我从前白白担心了。”想了一回,又对水溶说:“扶我起来。”
水溶不知他有什么打算,便扶了他下来。林如海搀着水溶,慢慢走到卧室的书桌前,翻开一本书,拿出一叠纸来,又交到了水溶的手里,叫他细心收好。水溶一看,竟是些地契田产。水溶不知他是何意思,便问道:“林大人给我这些做什么?”
林如海回道:“林家并无直属的亲眷,这些是林府的祖宅,给不得旁人。玉儿尚小,虽读了些子书,但是料理家事,如今是不行的。我只将这些交给了你,你帮她好生收着,见她懂这些事了,再给了她便是。我为官多年,略有些积蓄,前几日已给了玉儿。她在那府中,有些财物傍身,原是方便了些的。”
水溶便道:“林大人想的周到。如此我收着,也帮林大人照看祖产,定不会叫人拿了去。”
林如海又道:“我却还有个不请之情。今日这番话,我只跟你说了,你却不要再同人提起。”原来林如海虽已经打定主意,将黛玉许给水溶,但是心下不免还是顾忌贾府。因恐老太太知道,对黛玉便不如从前那般用心。底下的人看着,不免也疏忽懈怠起来。所以特意嘱咐了水溶,叫他守口如瓶。
水溶道:“这个林大人自可放心。”
林如海交代完水溶这些,着实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便把这话题丢开了,只问一些水溶的事情,无非是读了什么书之类。
晚上,林如海却又唤了黛玉来,对黛玉道:“太妃同你母亲,从前是难得投缘的。我见太妃这样看重你,心里倒也是欢喜。你若有事,贾府上不能解决,便寻太妃去吧。”他倒是一番苦心,希望黛玉同北静王府,也好多亲近一些。到时候说不定水溶、黛玉之事,便可以水到渠成了。
此后数日,林如海一旦精神略好,便叫水溶、黛玉一同陪伴在侧。他二人自打路上,便已比从前相熟了。如今林如海有心撮合,水溶深明其意,黛玉只心中纳罕:“这才几日,父亲竟如此看重他了?倒是叫人好生意外。”转念便想:“他原是个好的。如此倒也不稀奇。”因此黛玉也没多想。只是他二人陪着林如海说些诗文经书,见解看法多是一致,不免又多了些惺惺相惜的感觉。
这一日晚上,黛玉方才睡下,只听得外面嘈杂,闹作一团。黛玉心下不悦,只想:“父亲还病着,偏又有人瞎闹。”正欲遣紫鹃去问,就看见雪雁惊慌失措跑进来。紫鹃因道:“这丫头今日竟没个分寸。”雪雁却也不多说,只嚷道:“姑娘,老爷去了。”
黛玉一听得如此,只觉得天旋地转,张口便欲说话,却说不出来,只拿眼呆呆地去瞅雪雁。半响过后,方才“呀”了一声,一时间只觉得胸口发闷,一口血便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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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本能,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哪个男人在打自己女儿的主意。
这是我写这两个章节时最深刻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