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黛玉受了太妃邀约,要接她去王府暂住一些日子。湘云这些天来与黛玉形影不离,因舍不得黛玉,便与她一同去了。太妃将她二人安置在靠近花园的一个独立小院中,湘云一时兴起,便撺掇着黛玉两个人一起往花园里去了。
她二人壮了壮胆子,便一同进了花园,走到迎面而来的屏障处,又沿着山坡的小径走了下去,只一转弯,便看到了池沿。沿上一带,竹栏相接,直通着那边的路径。不远处有一个房子,正是当日她们游园所见的那个房子。因水溶常一个人去那里,太妃便打发了人来照看。这夜本来应该有两个老婆子上夜,只是今日她们打听水溶一早便出去了,想他晚上应该不会来,太妃平日里治下又松,这两个婆子便吃了些酒,直吃得既醉且饱,早已经熄灯睡了。
黛玉、湘云见这里有一处房子,又熄了灯,湘云笑道:“倒是她们睡了才好。当日见这房子,甚像你的潇湘馆,倒是有趣。如今咱们就在这卷棚底下近水赏月,如何?”黛玉便道:“也好,咱们就在这里坐坐便是。”两人遂找了两个湘妃竹墩子上坐下。只见天上一轮皓月,倒映着池中一轮水月,上下争辉,如置身在水晶宫鲛绡室之内。微风吹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令人神清气爽。
湘云又笑道:“这会子若是能坐上船吃酒才好。这要是咱们府上如此,我就立刻坐船好好游玩一番了。”
黛玉笑道:“正是古人常说的好:‘事若求全,何所乐?’据我说这也罢了。偏你爱折腾,又要坐起船来。只是咱们现在倒是如何寻那船来?”
湘云便道:“明日里跟太妃说了,只邀上太妃、王爷一起,咱们就这样坐船游游园,岂不是美事?”
黛玉听了,不免笑道:“可见你竟是糊涂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又怎么好见那外男。何况还要深夜游园,若传了出去,岂不是不成样子?”
湘云便说:“林姐姐,你老是这样。整日里总是留心那些闲话,倒反而委屈了自己。为了那起子小人自苦,岂不是太过愚钝了?亏你素日里是个聪明的人。”
黛玉听了,便道:“你说的这些,我又岂能不知?只是我这些不遂心的事情,又如何跟人说起?”
湘云听说,恐怕黛玉又伤感起来,忙道:“休说这些闲话,咱们且联诗吧。”
黛玉情知湘云欲岔开话题,便说道:“你说的是。这起子话,倒也不必再提。咱们俩都爱五言,不如还是五言排律吧。咱们数这个栏杆的直棍,这头到那头位置。它是第几根,就用第几韵便是。若是十六根,便从‘一先’起。这可新鲜吗?”
湘云拍手笑道:“这倒别致。她们平日里只说我是个爱新奇的,却不知林姐姐也是个爱闹的,这般有趣的主意,竟只有你才能想得出。”
于是二人站起身来,便从头数至尽头,只得一十三根。湘云便道:“偏又是十三元的韵。这个韵很少,作排律只怕牵强,不能押韵呢。少不得你先起一句罢了。”
黛玉道:“那我便只起一句俗语便是。”因念道:“三五中秋夕。”
湘云道:“这句话倒好。下面倒是可以接上许多来。”又想了一想,道:“清游拟上元。几处狂飞盏,”
黛玉笑道:“这一句‘几处狂飞盏’倒是有些意思。原也是合了你的脾气。这倒要对的好,才不辜负了你每日‘狂飞盏’吧。”想了一想,笑道:“谁家不启轩?轻寒风剪剪,”
湘云便道:“对的比我的却好。偏你又来打趣我,我竟不知自己‘狂’在何处了。只是底下这句又说熟话了,就该加劲儿说了去才是。”黛玉摇头笑道:“诗多韵险,但也要铺陈些才是。总有好的,且留在后头。现下却是不急的。”湘云便道:“到后头若没有好的了,我看你羞不羞。”因联道:“良夜景暄暄。赏罚无宾主,”
黛玉便道:“偏你又说起别人来,只是说他们做什么?不如说咱们此刻才好。”因联道:“吟诗序仲昆。渐闻语笑近,”
湘云道:“林姐姐竟把我们也对上了。只是这时候可知一步难似一步了。”乃联道:“空剩雪霜痕。阶露团朝菌,”
黛玉便道:“这一句怎么押韵?让我想想。”于是起身负手,想了一想,笑道:“幸而想出一个字来,不然几乎便要败了。”因联道:“庭烟敛夕棔。壶漏声将涸,”
湘云听了,不禁起身叫妙,说:“林姐姐倒是个促狭鬼,果然留下的好,亏你想得出。”
湘云正欲说下一句,突然黛玉指着池中的黑影与湘云看道:“你看那河里,怎么像个人往黑影里去了?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倒是怪吓人的。”湘云取笑道:“没承想林姐姐倒是个胆小的。我却不怕,等我打他一下。”说着,便弯腰拾了一块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只听打得水响,一个大圆圈将月影荡散,后复聚而散者几次。再看那黑影,只听得嘎然一声,却飞起一个白鹤来,受了这起子惊吓,竟是飞往远处了。湘云笑道:“这个鹤有趣,倒助了我。”因联道:“窗灯焰已昏。寒塘渡鹤影,”
黛玉听了,又叫好,又跺足,说:“了不得!这鹤真是助了你的兴,我竟要搁笔了。”又想了一想,猛然抬头笑道:“我却是也有了。你且听着,冷月葬花魂。”
湘云拍手赞道:“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素日里我原是觉得自不输了你的,今日却服了你。”因又叹道:“诗故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不该总作此过于清奇诡谲之语,叫人听着,不免担心。”
黛玉笑道:“不如此,如何压倒你?此时倒是你多心了。只一句诗罢了,却要你担心,反倒是我的不是了。下句竟还未做,只为用工在这一句了。”
一语未了,只见栏杆外山石后转出两个人来,其中一人笑道:“好诗!好诗!只是果然太悲凉了些。二位姑娘倒不必再往下联了。若底下只是这样去,反不显这两句的好处,倒显的堆砌牵强了。”
二人不妨,倒唬了一跳。黛玉定睛看时,原来却是水溶,旁边另跟着一位陌生的公子,黛玉、湘云未想到此处有人,又想到此刻夜已经深了,她二人在花园中竟遇到两个男子,便不由得都红了脸,只向着水溶福了一福。
水溶便道:“这是卫若兰卫公子,是大学士卫大人家的公子。”再看那卫若兰,生的面红齿白,文雅异常。
原来水溶此行,便正是找寻黛玉和湘云二人。他今日被卫若兰邀了去,两人一起谈诗论道,聊得不亦乐乎,直到了晚餐时间还不告辞。突然听得太妃派人来,说是黛玉和湘云到访,请水溶回去。水溶心内挂念黛玉,当下便要告辞。卫若兰同水溶素来交好,知道他是个眼光高的,太妃曾给他说过好几门亲,水溶却都不许。如今听得水溶对贾府的姑娘如此,心下不免好奇,竟一起跟了过来。
这边二人刚刚回府,便听说黛玉、湘云等已回去休息。水溶莫可奈何,只道是明日才可以再见黛玉,忽然听得别院里人声嘈杂,说是黛玉、湘云不见了。水溶忙慌慌张张赶到别院,细问紫鹃、雪雁并伺候她二人的几个丫头,皆说不知二人去处。水溶心想,她二人在王府中倒是不妨事的,便不想惊了太妃,只带了在府上找,却仍不见踪影。水溶又回到了别院,突然想起花园便在此附近,因而携了卫若兰来找,没曾想竟真在这里碰到二人。他二人听到她们在这里联诗,本不欲打扰她们的兴致,但听到“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处,终忍不住出声叫好。
卫若兰便和黛玉、湘云见了礼,只见黛玉、湘云二人,一个是弱风扶柳,另一个则英姿飒爽,各有不同,又见水溶言行举止之间,对黛玉态度不同常人,卫若兰心中则不免感叹。因笑道:“两位姑娘怎么到了此处,却又不跟丫头们交代一句。你们的丫头还不知在哪里找你们呢?”
湘云便笑道:“我们自管我们的,只道不妨事,谁知却闹出这许多事情来,当真是对不住的紧。”
水溶笑道:“姑娘言重了。”又对黛玉说:“只这天虽已六月,却正值雨季,夜里还是凉的。姑娘身子弱,夜里原是不该出门的。便是出了门,也该添些衣服,免得着凉生病。”
黛玉便回道:“多谢王爷挂心。我们这便回去吧。”
待到回了别院,黛玉、湘云见太妃已经在那里了,心知终究惊动了太妃,不免过意不去,只不住向太妃请罪。太妃便说:“你们倒要我们好找。府里都要走遍了,也寻不到你们。我们也正要到那山坡底下小亭里去找呢,不承想倒叫他们先找着了。”又冲着湘云说:“这样的主意,只有云丫头才想得出。倒真是个爱闹的丫头。”又对紫鹃、翠缕等说:“快好生伏侍你们家姑娘休息。我也去了。”黛玉等忙向太妃辞行,待到水溶等一干人等皆走了,紫鹃、翠缕便忙上前,伏侍二人睡了。
到了第二日,黛玉、湘云便又正式见过了水溶并卫若兰。水溶便道:“昨儿个姑娘们联的诗,我已经录了下来。只是我见昨日的诗句当中,有不少凄楚之句,便又补了几句,方才转的过来。只是二位千万不要见笑。”
二人接了来看,只见他续道:“香篆锁金鼎,脂冰腻玉盆。箫增婺妇泣,衾倩侍儿温。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犹步萤纡沼,还登寂历原。石奇神鬼抟,木怪虎狼蹲。赑屃朝光透,罘罳晓露屯。振林千树鸟,蹄谷一声猿。岐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后书:夜园中即景联句。
黛玉、湘云见了,皆是赞赏不已,说道:“可见我们昨日是舍近而求远了。现有王爷这样的诗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倒叫你笑话了。”
水溶只不住道:“两位姑娘过誉了。”
湘云便说:“什么‘过誉’不‘过誉’的,王爷若是一直这样谦虚,反叫我们不好意思了。”
黛玉取笑道:“这倒是难得。素日里你是个最不拘的,竟是从未不好意思过,没承想我倒是能够见你不好意思。”
太妃见水溶、黛玉等在一处,便不来,恐自己在场拘了他们,反而使他们不自在。他们四人便谈诗论道,倒也觉得甚是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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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见过一个版本的红楼梦,把“冷月葬花魂”那句写成了“冷月葬诗魂”。
直到现在,都在纠结,到底是“花魂”好还是“诗魂”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