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御医给海茺把脉开药的过程中,庄嫔李春熙突然求见。
李春熙容长脸,细长眉眼,高鼻薄唇,束发高冠,额前坠着金萼明珠凤摇,加上身材高挑,从上到下仿佛都被拉伸过似的,却如一枝鸡冠花般挺拔清傲。
朱浩渺瞥一眼她,转身去一旁美人榻上盘膝坐了,闭目养神。
李春熙对皇帝的态度挺满意,至少多年来只有她能被这样“随和”相待。
“皇帝陛下,这几日皇后娘娘叫臣妾常去走动。”
“嗯,那就去坐坐吧,她也难为不了你。”
“却难为新来的蓉淑女呀。一早儿说她抹错香粉,熏死了安趾国进贡的美人甲,这会子还罚跪在坤宁宫后头替那两只美人甲‘守墓’呢。”
朱浩渺睁开凤眸,嘴角撇了下去。“……她疯了?!”举目看向东侧里间的海茺,见她未醒,皱眉沉声道:“你去把蓉淑女带走,不要耽误她学习科丽语言。告诉皇后,朕对林梁不太满意,望她好自为之,就说是朕亲口说的!”
李春熙细长的眉耸动了一下。“皇上您不打算去坤宁宫了吗?这番话,合该由您自己去说,臣妾没有这个胆子去传。”
朱浩渺沉吟了片刻,重重哼了一声。
他的确是不想再去坤宁宫,就算圣贤理论再高,也无法掩盖他厌恶李厚道的事实;随着近年后宫的种种丑事,他越来越不想再看到那个吃着斋念着佛却双手染满鲜血的女人;更深层的原因,是她的怨恨、贪婪、嫉妒包上一层“恩情”的外衣,使坤宁宫变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皇帝陛下,皇后她原本是您的妻子,您君临天下,她却要面对三宫六院的女人来争夺您的宠爱,心里难免不平……”李春熙说的有些犹豫,以她的身份来劝和,似乎有些可笑。她不也是三宫六院之一么?
“休要胡乱用‘妻子’之称,别忘了朕是一国之君!朕不置三宫六院,天下人就会惶恐不安。即使朕有心存了‘妻子’的奢念,那也不是她,她没这资格!当年就明言告诉她,朕心在天下,是她百般赞美称颂朕的志向,如今却来后悔,一不体谅,二无相助,三失妇德,四,她恨朕!如此也能为妻?如今看来,当初匆忙娶了实在误人误己!但朕也不曾逃避,已经封了她皇后之位,保护林梁坐稳太子,还不够吗?!要是不喜欢这些,那就滚,你看她是不是舍得!……她不平,哼,那就问问她自己,想要什么,能要什么!除了朕这个人以外,其他都可以满足她!”
朱浩渺压低了声音,错着腮帮骨狠狠的说完,吐了口浊气,瞪向李春熙。“庄嫔,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朕的家务事了?”
李春熙走上前靠近他,抬手去抚摸他的鬓角,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摔开了。
看来即使她体谅相助有妇德,也不能做他的“妻”,至于恨,没有爱,何来恨?有的事没嘴上说的那么简单明了。
她僵硬的笑笑,揉着手腕道:“皇上您其实太仁善了,太在乎古圣贤那套迂腐道理,也太在乎天下人的看法。臣妾一直觉得皇上您天生就是帝王命,今日听君一席话,方知您心肠柔软,情感天真,似乎并不适合做皇帝。”
朱浩渺沉下脸瞪着她,这个女人隐忍在异国他乡十载,志向远大,他是由衷敬重的,但别想把心思用到他身上!
李春熙被他瞪得有些无趣,心里隐隐发酸。“皇上,春熙不像皇后那样想从您这里得到什么,只是想,能为您做点什么……”
朱浩渺好笑的哼了一声,别转身道:“那你就把来这里的目的明说了吧,朕可以听听看。”
“臣妾想把里面那位小虫子公公接到长春宫小住。”
朱浩渺愣住。
“皇上您就要40岁了,那位才13岁,您要是想纳了做个宠妃,也没什么,可若是……太用心,以后伤的总归是您,春熙实在不忍心……”
朱浩渺身子晃了晃,咬牙切齿的低斥:“住口!朕何时想要纳她为妃?朕想要做的事,无须你揣度!”
李春熙眨眨眼,有些糊涂。她自信眼力过人,却难道看错了皇帝的心思?
等到她就要走出御书房时,朱浩渺才淡淡道:“稍晚朕就让她去长春宫住一阵子,你让她好生守着蓉淑女,就说有人要害蓉淑女。”
——
待李春熙离开后,御医张贤跪倒禀告:“皇上,这位公公乃是体虚风寒之症,再加饥饿劳累、受惊过度,以致昏厥;另外,她还身中两种奇毒,一个病灶在心脉,一个在丹田,微臣无能,因不知毒虫来源,尚不知解毒之法……”
朱浩渺锁起眉,坐到榻边端详,见海茺柳眉微蹙,面容憔悴,跟初见那会儿的活蹦乱跳相去甚远,心里好一阵不痛快。
这时,海茺梦呓了一声:“贱人……”
朱浩渺怔了怔,别开脸对张贤道:“你先就虚寒之症给她开药,其余症状,待她醒了你再细问。”
张贤愣了愣,低头应“是”,退出御书房时,忍不住拉住蔡群忠的袖子问:“宫里素来不给少监以下的公公延医开方,这是皇上亲口定下的规矩,如今这位是怎么回事?”
“哎哟,小点声,那位呀,是比正经主子还要紧的,你可看仔细点了。”蔡群忠压低声音,扯回自己的袖子,挥着手催他快去弄药。
直到朱浩渺用完晚膳,海茺才打着哈欠醒过来,转着脑袋稀里糊涂的样子。
这啥地方?
还没看出是哪里,肚子先叽里咕噜一串响。
“想吃什么?”
朱浩渺的声音一响起,海茺便一个激灵,装了弹簧似的跳起身,记忆铺头盖脸砸来,砸得她激动过度,眼前金星乱冒,脚下一软,就往榻下摔。“啊——!”
朱浩渺看着地上屁股朝天死狗状的人,急忙赶上两步,想想又驻足不前,等她龇牙咧嘴爬了起来,摆出一副要跟自己拼命的架势,嗤笑了一下,转身去书案后坐了。
“朕问你,你之前提及什么《葵花宝典》,很想要?”
海茺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看看他,怎么突然又恢复君子了?难道刚才的记忆是幻觉?这么一想就有点发窘。
“嗯,那本书对邱总管没啥用,对小的却是身家性命一样重要。小的也不是贪图宝贝,只要邱总管把书借给我看看就行,看一遍我就还给他。我发誓……”
朱浩渺抬手按了按,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你还想让朕去对付蛊王?”
海茺感觉心肝脾被照了X光,顿时缩了脖子,把脑袋埋得很低。朱浩渺看不到她的表情,却看到她耳朵发红,忍不住莞尔。
“其实苗寨土司听从蛊王,和元跋勾结,是因为地方官员收了贿赂,干涉他们的土司继承,这其中的利益矛盾,他们一时想不通也是情有可原,朕要安抚他们,不应动武。”
呃……这意思是不想打仗?海茺支楞了脑袋,歪扯着嘴巴琢磨怎么诬陷蛊王。却听朱浩渺继续道:
“你身上的毒跟蛊王有关吗?”
海茺眼睛顿时亮了,点头如捣蒜。
“朕听说苗寨世代相传一本秘籍,详解世间百种蛊毒,就是你说的《葵花宝典》吧?”
海茺就快挂上脸的笑,噗一声幻灭了。
“皇上,这书是一码事,蛊王是另一码事,您这样英明神武、天威浩荡,何必姑息那种奸邪之辈?要换成小的有您那样的权势和军队,老早把那伙人踏平了,以绝后患。”
要是有镜子,她就能看到她现在的表情有多“奸臣”,完全是一副进谗言的状态。
“开疆拓土、抵御入侵、平息叛乱,用兵不可避免;欺压百姓弱者用兵,就是穷兵黩武,苗人亦是朕的子民,你觉得杀着好玩么?”
朱浩渺轻哼了一声,拿起一本折子翻看,接着随意的说道。“你先吃点东西,随后便去长春宫当差吧。”
长春宫?海茺是彻底糊涂了。
游说皇帝打仗没成功,《葵花宝典》就到不了手,皇帝突然派她去长春宫又是什么意图?难道要把她和海蓉凑在一起“一网打尽”?
谁知刚到长春宫,邱晚便老老实实把《葵花宝典》送了过来。
“你当真只是借去看看?”虽然书用处不大,但也是他付出巨大代价得来的,更是苗寨的宝物,叫他如何舍得送人?
海茺干脆当着他的面翻看起来。原来蛊毒炮制方法残忍邪恶无比,相当于催生变异寄生虫,一般岐黃之术也能杀死,但药物杀死蛊虫的同时,也会严重损害中毒之人;更有些特殊蛊虫,普通雄黄等药物已经杀不死了,她和海蓉中的悬心毒就属于这种。
再看解毒方法,海茺不由得瞪大眼睛。
竟然要将下蛊的人心挖出来,浸泡在雪莲花酿的玉液中,直到心内污血洗尽,再供奉在女娲庙,每月祭拜……
尼玛整这么恶心邪乎,怎么看都像是在忽悠啊!这方法靠不靠谱?!从扉页那句“自宫”的鬼话来看,真的挺可疑。
……
海茺翻完整本书,长叹了一口气,却又在尾页看到一段话。
“手握乾坤杀伐权,心存民情试问天。莫信轮回庸王道,生死圣尊存一念。展爪似嫌云路小,腾身何怕青史偏?风雷鼓舞三千浪,易象飞龙定在天!寄我苗疆神奇不世之大功业……”
这,赤裸裸的邪教反诗啊!
海茺正要拿去御书房给朱浩渺看,他却正好到了长春宫。
李春熙带着海蓉跪迎,微微皱眉看向皇帝。人才刚过来,你就急跟着来看望了吗?
朱浩渺不去看她,负手而立,听完海茺关于苗人反诗的报告。
李春熙忍不住道:“皇上您要谨慎用兵啊,金云霄大将军正在准备来天朝拜见您……”
朱浩渺沉吟不语。海茺疑惑的看着李春熙,又瞟着海蓉,直觉大姐似乎被当了棋子……
到了夜深无人时,海茺溜进海蓉房里,见她坐在灯前出神,静思的模样真是无限美好。
“美人姐姐,你在思春吗?”
海蓉呛了一下,扭头横了她一眼。“你这二子,怎么总长不大,说话没个正经时候。”虽然说的是事实。
“你别告诉我,你在想的人是皇上。”海茺坐到她身边,“忧郁”的看着她那国色天香的姐姐。
海蓉别开脸,不想被这样打量。良久轻叹了口气:“皇上他并不喜欢我……”
海茺心里一动,挺别扭的揉起手指。“那个,不喜欢是好事哇,你也别去喜欢他了,我看皇帝和庄嫔心肠都很黑,似乎在利用你。”
“我知道。庄嫔和我明说过,很快就要封我芙蓉夫人,送我去科丽和亲。”
“什么?!”海茺一下子跳了起来,“那你就傻傻的答应了?”
海蓉轻笑起来,脸上浮起淡漠的悲凉。
“爹爹他真是天真。皇上布网剿灭元太子是筹谋已久,只等他发招露迹。我若不答应,咱们家就是灭门之祸……我左右是死,死在对皇上有用的地方,也算圆满。希望他日,他能念起我的好……”
海茺张口结舌,不是因为皇帝知道秘密,而是因为海蓉的痴心。
好一会儿,她才满脸疑惑的问:“皇帝到底哪儿比永安王好?你干嘛那么喜欢他?”
海蓉伸指戳了一下她的脑门:“识人欢喜,就凭一念,哪里能讲出个清楚道道儿?你这二子自然不懂。”
“那不说感情。姐,一辈子很长的,不可能一直靠感情生活吧?你怎么不从生活幸福角度理智的看待问题呢?你当初要是选了镜中花,这会儿说不定夫妻和谐,无忧无虑了。”
海茺还想说一夫一妻的必要性来着,不过想想海蓉平时看的那些狗屁女诫,她还是决定不做无用功了。
“我何尝不是考虑过,也奢望过……不提了,我们女子,命不由己,都是徒劳而已。其实,我常常羡慕你,你胆子大,敢作敢为……对了,皇上他会不会看出你是个假……”
她不敢说出“假太监”,急忙捂住嘴。
海茺垂眸出了会儿神,她也是被弄糊涂了,有的事竟然像是虚幻,让她怀疑自己脑子有病,还是皇帝太古怪。
“管他呢,反正目前来说,我没事。我想想怎么让你不和亲……这事儿真高难度……”
不是一般的难啊!眼瞅着老爹危险,海蓉又要被“和亲”,悬心蛊下蛊的人是谁?──海茺拧起柳叶眉,思索“攻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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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事不是宅院里勾心斗角的伎俩,说能想出办法就能想出来。海茺越发渴盼成立东厂,培植下属势力,才能掌握更多讯息,才能有主动权,现在这样,实在太被动了。
没有办法就只能耐心等机会。
这日在长春宫后头正叫了几个小太监聚赌,就见永安王席璋经过,痴呆呆驻足看着宫内的琼楼玉宇。
海茺心里一动,赶过去问他,陆书同最近在忙什么?得知他已失踪好些日子,她不禁泛起了嘀咕,有猜测,也有点担心,琢磨着要不要偷偷溜出宫去找找看,想想还是算了,不能这么犯贱。
她正满腹心事闲逛着,就撞见了皇帝,跪倒了便吹捧拉感情。要说找机会,除了这位仁兄,还有别人吗?
“皇上,小的有日子没看到您,今日一瞻圣颜,越发精神威武,想必国事安定,运筹帷幄……”
“说吧,又有何事想要朕帮你。”朱浩渺凝视着她。
“唔……皇上您让小的监视陆书同这奸人,如今小的在长春宫当差,就不太方便了,以至于他失踪多日,小的也毫无察觉,会不会有什么阴谋呢?”
朱浩渺皱眉冷哼了一声。“你这是旁敲侧击问朕知不知道他在哪儿?你想去找他?”
海茺张口结舌,她有吗?也许吧……
朱浩渺不回答她,却道:“从现在开始,你就到文书房当差,朕已经决定亲征剿逆,希望你好好替朕办事,将来也好将功折罪。”
听这意味深长的话,海茺皱眉开始反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