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国易道峰别名一刀峰,自上而下陡峭险峻,好似被盘古开天辟地那一斧头,完完整整把这山分成了两半,偏偏又是恰好对称,在云雾缭绕时恰似一对双生子,相互依偎,彼此炫耀。
越是靠顶越是寒冷,云雾再次凝结都如同颗颗晶体,用手一撩尽是一片水汽,平日里除了想要发财的采药人,哪里还有人会到这里,那从山顶垂下的铁索倒像是摆设一般,泛黄的铁锈如跗骨之蛆粘在其上,总给人一种一拉就断的错觉。
但这平日里静寂的山峰今日却多了些许人气,遥遥看去一道黑影背日而立,从山脚匍匐而上,顺着山的走势几乎平齐,在历经千万年的风雨打磨后,不少山石早就是金絮其外,即使用稍厚的牛皮软靴轻巧踩上,都会迅速塌陷成一块块碎石,顺着几乎九十度的山体落下。
薛如梅身着紧身绣袄,外面罩了一层油布,单薄的身躯如同风雨中的小草,不时被猎猎山风吹得左摇右晃,却死死拽住了铁链,不曾落下,乌黑的秀发粘在白嫩的面颊之上,颗颗晶莹汗珠自额头留下,青葱似的指端磨出段段红印,不时碰撞在山体的大腿虽然没有掀开外裤,却能想到内里的一片青紫痕迹。
在下面的众人掌心暗暗捏住一把汗,乾陵秀眉紧皱,偶尔落下一片山石便激起一声声惊呼,这情形若是被旁人看去,哪里能想到这就是在生意场上沉着冷静喜兴不表于色的小财神。
莫说她,就是薛家几个在沙场上见惯了生死,心肠被打磨成铁石的将军也是大气不敢出一声,只死死看着不住攀爬的身影,面色潮红胸口被憋得涨疼,甚至双目因为持久观看已然一片通红流出泪水。
“为什么?”离畔忍不住喝问出声,大概是因为和薛如梅算是名义上的夫妻,倒是他最先沉不住气。
“如梅一定要上去,就连我也无法阻拦。”薛广叹一声气,只觉胸口发懵,周身一片冷意,单单这山脚都这般寒冷,山上岂不是?但这孩子性子越来越倔,就连自己也不好出口反对。
“原因呢?薛如梅不会是无的放矢的人吧。”乾陵恨恨说道“好不容易平了骏国,可别让我做了亏本的生意。”话语虽然带着生意人特有的市侩,那明亮双眸之中却是一片赤诚的担忧。
薛家几个兄长勉强笑笑,对乾陵刀子嘴豆腐心的个性也是极为清楚,半响才齐齐叹一口气,显然都无法想通这关节。
骏国各项大事将将稳定,薛如梅却忽然通知家人,准备上一趟易道峰,是通知,不是询问,哪里有人能开口阻拦,甚至为了防止有人对她不利,薛家按下了消息只通知了乾陵和离畔,几个重要人物都在下面,却只欣赏了一场不算精彩的攀岩。
但令人啧啧称奇的是薛如梅的坚韧,寻常八尺大汉爬这山恐怕也最多几个时辰,薛如梅却从太阳未出到现在已然西落,中间什么没有怎么休息,这份毅力倒让原本担心她的众人稍稍安慰些许,但转而一想她恐怕也已到强弩之末,恐怕更加危险。
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是轻功高绝的绿云一时都无法追上去,众人除了祈祷外竟然没有更好的办法。
薛如梅在上面反倒没有下面人的担心,全身心都似是和这山石同体,唯一的念头不过就是登到最高峰,心中有了目标倒是不觉得多累,何况这山上水汽极重,呼吸之间也不觉口干,倒是省了许多力。
再来这看似年久失修的铁索倒也是十分争气,无论何时拉上去都是纹丝不动,给人以厚重的安全感,薛如梅机械式地攀爬,心中渐渐浮现出不少片段,好似电影播放一般,反复循环,清晰无比。
那日和离畔初战,在众人眼中是骏国丞相不敌落败,但薛如梅却知道,哥哥薛仁早就布置下了后手,那时的离畔双眸之中还是一片桀骜,如同刚刚离巢的雄鹰,犀利的双眼令人望而生畏。
“你可愿降服?”薛如梅冷哼,眸中却带着笑意。
“大家都是聪明人,也不用绕那么多的弯,骏国的丞相,就算是投降,难道还能有更高的位置?史书上反倒要留下一笔叛国的劣迹,若是你难道会投降?”虽然周身狼狈,离畔却是一副打死你我也不说的模样,端得一身傲骨。
“史书?哼。”薛如梅冷笑“不过是胜利者的奏歌,丞相算什么?很大吗?是,你是新帝最宠幸的大臣,是真正的年轻才俊,但你却未想到当骏国那个人真正执掌了大权,第一个要除去的人是谁。”
“何必多说。”离畔偏头,眸中却渐渐带上动摇。
“若他真的放心你,今日你的兵力又何止这一点,在这里的人,却也不一定是你了。”薛如梅丝毫不着闹,脸颊一片笑意,眸中却是冰凉,离畔是一个聪明人,但有时候这种聪明人却更容易变通。
“那又如何?挑拨离间有何用?更何况你薛家现在也是自身难保,哪里能推我一把?要杀就杀,何须多说。”咬咬牙,离畔摆出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心中却暗道“出征祭天时,陛下似乎并未说道等我凯旋,只言雄鹰搏空,放手去做,接任军队又是草包一片,难道真的是?”
“不如做个交易?反正不答应也是死,不如先试试?我们这就当做最后结账,我也不需要你投诚。”薛如梅娇声说道,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诱惑。
随后离畔的南征北战,不过是为云国做了嫁衣,虽然得了大片土地,但穷兵黩武征辽海却使得国内庄稼荒芜壮丁尽去从军,看似风光但国力却大大减弱。
但这一切的弊端在胜利面前却被所有人忽略。
随后的事情不过是在唱双簧,毒倾的两次得手如果没有离畔的故意放水,又岂能有那般威力。
离畔身为百胜将军,难道又是丝毫不设防的蠢材?太轻易的胜利不过是一唱一和的配合。
薛如梅只相信,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想到这里,如梅嘴角不禁露出浅浅微笑,如同杏花盛开,在枝头招摇,浅白色的花蕾带着料峭春意,惹人喜爱。
这一局算是押对了,但他,却总是让自己看不透。
笛渠,初次相遇他是救死扶伤妙手回春的大夫,开口说话温润如玉,指尖温柔地为自己疗伤,不求回报。
再次相遇却是一个杀伐果断心狠手辣的狠人,出剑凌厉面颊冷傲令人望而生畏,却偏偏顶着老鸨的头衔,令人哭笑不得。
第三次相遇他却又是一个心机深沉步步为营的对手,每一句话都是刻意安排,直至把人逼到死角。
“你到山上找我。”那日夜里自己从梦中惊醒,就看到这个男人目光灼灼看向窗外,手中的剑倾泻着月光。
“哪座山?”薛如梅抱着双臂,好似一个害怕的小女人。
“放下你袖中的匕首,毒倾的血我可是害怕的很呢。”看似说笑的语气带着莫名意味,离畔偏头,剑面的光刺着薛如梅几乎无法睁开双眸。
“你来干什么?我们两个可是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吧。”薛如梅凝神看向离畔,那张棱角分明的面颊带着刀子一般的凌厉。
“天下第一楼,易道峰。”离畔并不回答,却莫名其妙地吐出八个字。
“你的意思是?”薛如梅急忙询问,缎面被子顺着坐起的姿势滑下,露出浅色中衣,玲珑有致的身躯足以让任何非太监的男人流口水,离畔却恍然未觉。
薛如梅还待再问,后者却冷哼一声,剑影大作,一片光亮后,面前只剩一地月光,再无旁人,若不是那半开的窗户,薛如梅都几乎要认为今日之事仅仅是一场梦了。
天下第一楼,代表的不是外人看来那无匹的地位,令人敬畏的武力和神秘的背景,对于薛如梅来说,它只代表飞雪二字,那个带着女性化的名字。
若不是因为他,自己何苦爬上这样的高峰,想着想着,薛如梅心中一酸,竟然有些难过。
“小心!”下面的乾陵忽然出声叫喊,只可惜这娇弱的声音被风一吹就散,消弭无声。
映入众人眼帘的是薛如梅在距离最顶峰仅仅几尺之遥时忽然一抖,手中铁链滑落,层层山石一涌而下,煞是壮观。
“糟了。”几个身怀武功的薛家男儿用尽全身力气向前飞奔,但奈何鞭长莫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薛如梅向下落去。
“呀。”薛如梅来不及惊讶,便闭了双目,一副等死的模样,心中带着淡淡悲哀“罢了,反正本就是早该死的人,就当活了这段时间是赚来的吧。”
两行眼泪还未来得及流出,就感觉皓腕一紧,一股大力自上方传来,下面的人看得清晰,一个看起来颇为修长健硕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千钧一发之时拉了薛如梅一把,双脚好似吸盘一般附在山石之下,在这镜子般光滑陡峭的山体之上竟然不依靠铁链凭空扭转了身子,稳稳落在山峰之上,薛如梅如同小鸡一般被他倒提着,这人也全然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并不去搂抱,只随意把她放在山顶上。
离畔不知为何,双手之间出现血印,从众人所选角度,按理来说易道峰山顶应是一览无余,但这人从何地出现竟然无一人察觉,他所使出的轻身纵横的法子足以让最顶尖的刺客羞愧,更重要的是,薛如梅攀爬了这么长时间,难道就是为了这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
离畔忽然感觉自己有些出离愤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