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荏弱的影子在墙上摇晃,如同一朵风中摇曳的娇花,不胜风雨的狂暴,却又毅然直立不肯弯折。那弱柳纤纤的黑影正覆住黑衣人,使他朦胧在其中,看不清表情。只有一个极近却又好似极远的声音飘来,“不必了!”
而红桃的肚子正在这时咕咕叫起来,仿佛是受到感染,接着是彩芳的,此起彼伏,在寂静的午夜犹为尴尬难堪。两个人都羞愧得背对黑衣人低下头,腹中的声音仍不绝于耳。
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她们一路奔波,没有吃过一口饭、喝过一口水。彼时逃难也不觉得,这时休息了一会儿才感到腹中饥饿难耐。
这次不用主子吩咐,纳兰明珠自作主张拿了一包牛肉干和几个馒头递给朱颜。“吃吧!”
朱颜没有拒绝,这种时候任何能让她活下去的东西她都不会拒绝。浅浅地跟纳兰明珠道过谢,她将食物分给红桃和彩芳,然后撕了一块馒头背对着两个男人文静地吃起来。
黑衣人唇角浮起一个浅浅的笑意,看着落在自己身上的影子,那样瘦小的少年以一种他很少见过的高贵优雅的动作进食,仿佛不是在荒郊野外的破庙里啃冷馒头,而是在参加一场盛大的宴会。
“你们是从京城逃出来的?”他见她吃了一个馒头,喝了几口水,这才道。
她唇角有一颗晶莹的水珠,反射着耀目的火光,流动着光彩华章,像满天月光、星芒汇聚在一处涌入其中。他的手抠进青石砖缝里,触到冰冷湿滑的青苔,才控制住自己想要为她抹掉那颗水珠的冲动。闭上眼睛,抵御来自这个身量未足小小少年的诱惑。
“是!”朱颜感激地看着他。
“听说李自成入京时未遇抵抗,百姓们大开城门欢迎他入城,并且家家户户门上贴着大顺永昌皇帝万岁万万岁的字样,极其拥护这位农民皇帝,为何你们还要逃?”黑衣人一扬脸,纳兰明珠奉上一块白色的汗巾,他擦干净指甲上的青苔和泥屑,将汗巾抛向窗外。
朱颜冷笑道:“农民皇帝?李贼不过是土匪强盗而已,根本不配为皇帝!枉费全城百姓对他信任有嘉、拥护爱戴,可他放任手下士兵抢城、烧家、杀人,无恶不作,使京城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天下百姓是不会让这样的人在紫禁城坐稳金銮殿的,失民心者失天下!”
黑衣人眼中闪过一道奇异的光芒,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颇有见地,那你认为什么样的才是好皇帝?”
朱颜道:“得民心者的天下!真正的皇帝应该是思宗皇帝那样,临死仍心系百姓,宁愿任贼割裂其身,而勿伤百姓一人。”
“那为什么心系百姓的思宗丢了天下,而烧杀抢掠的李自成夺了天下呢?岂不是讽刺?”黑衣人讥笑。
“那是……为奸臣所误……”朱颜想到前朝纷乱的政局,她虽年纪尚幼,但颇聪颖,而且和几名年幼的皇弟一起在御书房读书,太傅时常会说一些前朝的事让皇子们讨论,所以她也并非对国家形势一点不知。
这个人虽然不在京城,可是对城里的形势了如指掌,绝非只是普通的满族亲贵这么简单。朱颜细细打量他,想从他身上看出些端倪,可是除了那身华贵且不张扬的衣服之外连个配饰都没有,实在不容易看出身份。
但是从他的相貌和占据房间里最利于隐蔽和攻击的位置来看,他必然是一名经常浴血沙场的武将,因为只有武将才会浑身戒备。从小见惯了羽林军的她做了大胆的猜测。
“奸臣?可笑!丢了国就把责任推脱到臣下身上,身为当权者难道没有选贤与能的本领吗?说到底还是朱由检太弱!”黑衣人站起来走近窗子,遥遥望着火光照耀下的京城,无限神往和讥诮。
朱颜咬着唇,不打算跟他继续说下去,事到如今口角之争已经没有意义,总有一天她会用实际行动证明姓朱的是坐得起这万里江山的。
“公子,您累了一天,赶快坐下来休息一会吧!天亮了我们还要赶路呢!”彩芳扶着她坐下,斜躺在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稻草上。
朱颜慢慢合上眼,却没有睡着,粗布棉衣散发着挥汗后的酸腻味道,和墙壁上燃着的松油火把传来的浓烈松油气味交融成一股刺鼻的气味,让闻惯了百合香、瑞脑香、沉水香的她皱了皱挑剔的鼻子。身上的棉布粗衣粗粝地磨蹭着她娇嫩的肌肤,火辣辣地疼,全身一定红肿了,她肌肤娇嫩只能穿轻薄的丝质类锦缎、绉纱。而身下的稻草又粗又硬,根根都像针尖一样扎着她的肌肤,还有一阵阵刺痒,仿佛有小虫豸钻入衣服啃咬着肌肤。从小娇生惯养的她哪受过这种苦?
然而身体上的痛苦远不及内心的疼痛,一日间连遭遽变,国破家亡、父死母丧、自己有落得个仓皇出逃,衣食尚且不能保。从云端摔到泥潭,由金凤凰变为草丛鸡,无忧无虑被血海深仇取代,她的人生经历了最起伏的落差。
她埋首在膝盖上,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的泪水。
她不哭,哭是懦弱的表现,她现在没有资格懦弱。
一阵风吹过来,吹动她墨玉般的长发,更衬的她羸弱纤细的身影茕茕。
快要燃尽的火堆哔哔剥剥爆着一朵朵艳艳的花,比窗外的海棠还要红,红的像凄艳的血,开在她心头。
火把渐次暗了下去,只余飞扬的白色灰烬在透过半开的窗子窜进来的夜风时打了个旋,一朵春睡中被吹落的海棠花落在华服黑衣人掌心,被他曲指轻轻一弹,便飘飘荡荡落在朱颜发间。他不敢看那美好的一幕,再曲指一弹,那扇窗便无声地关上。
虽然离火堆很近,身上还是一阵发抖,仿佛躺在一层厚厚的冰上,既冷且硬,朱颜无意识地往火堆靠了靠。
冷不防,一片黑云压了过来,正罩在她身上,如被冬雪覆盖的身子立刻温暖如春。那放慢跳动次数而阻止身体热流渐失的心脏重新有规律地博起,随着血液的流淌,四肢百骸被渐渐暖热,每一个毛孔都舒张,散发着洋洋的暖意,如同春日睡在暖阳下。
这不是黑衣人的黑狐裘吗?朱颜孩子气地在那风毛上蹭了蹭,脸上痒痒的,如同母亲抱着她轻轻呵她痒。她将脸贴在那一跟杂毛都没有的黑狐裘上,一滴泪顺着那油光水滑的毛滑了下来,滑落黑衣人眼里。
她没有开口,仍闭着眼睛,感受着这来自陌生人的温暖。
今夜,她不是亡明公主,他不是满清贵族,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邂逅在这寂寥的春夜,感受如烟花一般转瞬即逝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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