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义门的大火燃烧了一天一夜，终于在清晨的第一道曙光中熄灭，而整个京城一片死寂如薪火燃尽后的浮灰，只要轻轻一吹就消散殆尽。那些鼎盛繁华恍如昨天，那些金碧辉煌犹在眼前，却已是物是人非，满目疮痍。
而李自成的军队抢掠还没有结束，大顺皇帝下令抢城三天，而这才不过第二天。城中传来男人的哀痛、女人的呼号、孩童的惊泣，还有刀剑在肉体上划过的刺啦声，血管被刺破鲜血飞溅的扑扑声，以及金银落地的清脆铃响，直冲九霄之上，震惊整个华夏。
一轮旭日喷薄而出，冉冉升上中天，却没有照进京城天子脚下，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青黑色阴云当中，雾霭沉沉不见天日，崇祯皇帝的血书没能救得了百姓，却在百姓中迅速传播开来。在大顺军队的刀剑下转了个身，这些很傻很天真的百姓才发现，任何人一旦坐上了那高不可攀的金座便再没有了怜悯之心，捅进他们胸口的正是那把号称正义的刀，真正把他们放在心上的是被他们背弃的。
城门外，一行十余人看似商贾的队伍与难民背道而驰，缓缓行来。而他们身后不远处青山苍翠掩映之下，簇新的铠甲晃动银波粼粼，似一湖波光潋滟的碧水，在淡金色的阳光下折射、反射，金光与银芒同时照在彰义门的烽火台、风中猎猎飞舞的大顺朝红艳如鲜血染就的旗帜。
如玉般的少年牵着雪白的骏马停驻主子身后，顺着主子的视线将北京城揽入眼底。“主子，大军已经集结待命，为什么不趁李自成尚未站稳脚跟一举攻下京城？”
纳兰明珠回望了眼隐身于山间的十万大军，自吴三桂降清，主子亲率十万大军迅速入关，一路化整为零逼近京城。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李自成已经抢先一步攻克北京，并坐上了金銮殿。
华服黑衣人眼神幽黑深邃如万丈深渊，只在最深处一点星光闪耀，站在高处俯视这中原大地的狼烟四起，笑看京城帝都的繁华败落。那鹰隼般锐利的眼眸里丝毫不见沮丧和懊恼，烁烁闪动指点江山的惬意和中原逐鹿的雄心，眼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有些期待这场角逐。
“不急，兵法曰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就让李自成多过几天皇帝的瘾，我倒要看看这失民心者如何失天下！”
纳兰明珠惊愕，想不到主子竟然把一个小小的少年的话记在心里。然而看到主子眼里那抹玩味的笑，他反倒为李自成担心起来，因为那就像一只埋伏在黑暗中的猎豹，放掉到嘴的猎物不急着咬死，打算玩到它筋疲力尽。
“那主子的意思是借助城中百姓来消耗李自成军队，我们坐享渔人之利？主子英明！”
黑衣人遥望金碧辉煌的紫禁城，良久，脸一扬，阿敏格半屈右膝抱拳而跪。“传令三军：不得伤害任何百姓，不得抢掠、不能奸淫，违者立斩不赦！”
“是！”阿敏格起身正好去传令。
“等等！”纳兰明珠道，“命人混进城里把主子的命令传给全城百姓！”
阿敏格看向黑衣人，得到黑衣人首肯后领命而去。
北京城的百姓和朱颜都没有想到，仅仅是因为她的一句话，就能救数十万黎民免于涂炭。
而日后清军入城受到城中百姓的热烈欢迎。
……
海棠枝头几只黄鹂滴沥啭啼，在春光中唱着欢快的春曲，叫醒了枝头春睡的花儿，叫醒了辗转大半夜刚刚阖眼不足三个时辰的朱颜。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身上的狐裘随着她的动作滑落，一股凉意袭来，朱颜睁开眼，拥着狐裘扬了扬羽扇一般的长睫，却没有发现那黑色的身影，连那白玉一般的少年、窗外的侍卫都踪影全无。
他们走了，留下一包牛肉干和一包干粮。
朱颜怅然若失，将狐裘整整齐齐折起来，在彩芳用破庙里找来的小瓦罐里打来的浑浊井水中净了净手，主仆三人吃了些干粮上路。
昨天出城的时候夜黑路舛，没有留意沿途，如今举目四望，那些本该绿油油的田地一夜成了孤坟，一座连一座，此起彼伏。没有墓碑、纸钱，没有孝子贤孙披麻戴孝，草草堆砌而成，坟上的泥土犹未干，有几个坟上还露出一片棉布，那是墓中人的衣角。一阵风吹过荒凉的狂野，吹动路边的白杨树叶沙沙声响如断肠人的哭泣。
李自成，你把大好河山变成了千里坟茔，那我就用你和你农民军的的血祭奠那些死去的冤魂！谁敢践踏我万里江山，我便要你死无葬身之地！朱颜跪在那些无名坟茔前，郑重地发下誓言。
“公子，你身份尊贵，怎么能给这些孤魂野鬼行此大礼？”彩芳和红桃拉住朱颜。
朱颜挥开她们的手，行三跪九叩大礼。
还没来得及站起身，一伙行色匆匆的难民路过。
“娘，我走不动了！”一个五六岁的垂髫小儿拉着母亲的衣角不肯继续前行，他的母亲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蹙了蹙眉从怀里掏出半个饼子，小心翼翼掰了一半给他，自己舔了舔干裂的唇。小孩子还没来得及放入嘴中就被旁边一直垂涎的一个稍大的孩子抢去，一把塞进嘴里。
“那是我的饼，我的饼！还给我！还给我！”小孩子抓着大孩子就咬，大孩子只顾吃，手臂被咬出血也不管。而其他人听到大孩子的咀嚼声不由地吞了口口水，仿佛他吃的是山珍海味。
朱颜一直以为那些哀鸿遍野、饥殍满地、民不聊生、生灵涂炭都是书里的词，当情形活生生出现在她面前，她什么也做不了。
这一刻，她痛恨自己无能。这一刻，她心中充满了复仇的火焰，压下了心底那抹刚刚升起的柔情。
“彩芳……”不用朱颜吩咐，彩芳已经打开了装着食物的包袱。留了两个馒头，其余都分给了老人和小孩，不过是杯水车薪，区区几个馒头救不了这数百人的性命。
“都分了！”朱颜淡然道。
彩芳犹疑，“公、公子，你身子弱不能不吃东西，还有很长的路要赶呢！”
“分了！”朱颜无力去看那一双双渴望的眼，那些深陷的眼窝、干裂如树皮的唇、苍白如雪的脸、孱弱的肩。“每一个大明百姓的命都和我的一样贵重，我不能用百姓的命来换自己的……”
难民哪里能等她们主仆协商完，有两个大胆的趁彩芳不注意的时候抢了去，然后又被其他人抢，两个馒头辗转了数十个人，攥成了碎屑，饿慌了的孩子就去舔地上的碎屑。
“公子，我们还是赶路吧！”红桃怕这些饥民伤了朱颜，立刻拉着她快步向一条岔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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