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那样的长让我感觉即便是用万年计也是难以遗忘。
雷声、雨点,我的知觉如此清晰,可是我的思绪如此紊乱。
我感觉到头痛欲裂,一种不属于自己的恐惧在内心迅速蔓延,蔓延成我最最绝望的往事。我把握不住“绛云楼”艺妓馆中自己小小的幸福,我就是一个被抛在了野外任人鞭笞的孩子。
这痛苦是如此真实,真实到我如此深刻地去享受这个世界里的寂寞。
然后我在痛楚中醒来,我的喉咙真的哽住了。我一时大惧,想起秦淮画舫和高子敬一起混乱的场面,欲哭无泪,不会真的是那蠢货的手指吧。
我伸出手指使劲往喉咙里掏,细沙、碎石、水藻、臭虾,真的是应有尽有,活像是一座千机宫。我几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干呕了半天,直到把肠胃吐得差不多了,才收了自己的泪。
梨花带雨是种什么样的滋味?如果你现在问我,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大耳巴子,因为我现在这个样子是这句话最好的解释。
大雨朦胧,冲淡了我视线中的一切。尽管不能确定我在水中漂了多久,是怎的到这里来的,但这里绝对不是金陵城,因为我闻不到脂粉的味道。而金陵,就是一座浸泡在脂粉中的内媚的城市。可我还是闻出了一点不一样的味道,一辆四个轮子的像马车又不像马车的东西从我身边一溜而过,屁股中冒出的白色气体让我够呛。
而在后来我才知道,这种四个轮子的东西叫汽车,那种刺鼻的味道来自叫做汽油的液体的燃烧。
黑夜慢慢降临,遮尽了人世间的悲喜丑恶,惟一遮不尽的就是我怆然的心情。身边不知何时华灯初上,那灯也不是我所见过的风灯,而是用精致的玻璃容器给黏合起来的,后来我才知道是一个叫爱迪生的家伙发明的叫做灯泡,尽管是一知半解,莫名其妙。
前后左右都是四个轮子的东西在冒着白色气体奔来奔去,本来在我的记忆中马车的速度已是惊人。但这东西超马车的速度何止千百倍。我一时好奇,但在灯光耀花眼睛的同时,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我站在了马路中间了。
但是即便我意识到了这个错误,我也是走不开了,四个轮子的东西来来往往,让我想起了什么叫做车水马龙,一辆接一辆的让我有目不暇接的眩晕。然后我平生第一次在这个不熟悉的地方生出了彷徨与害怕之意。
我想迈出左脚,可是右脚总是不听使唤;我想迈出右脚,可左脚的沉重之处让我有无法感觉它到底还是不是属于我的。我想我是真的被遗弃了。
而这,在我的空空白白的潜意识里,又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迷惑茫然一下子就让我失去了理智,我疯一般地冲了出去。雨还在下,有如盆倾,我身上没有温暖。
两束灯光如有形有质的东西打在了我的脸上、眼中,有生硬硬的疼,然后一辆四个轮子的东西在一阵嘈嘶的摩擦声中以极快的速度向我滑了过来。我立时就被这庞然大物吓坏了,手足无措中摔倒在了满是污水的马路上。
那四个轮子的东西不知怎么就发出“嘀嘀”的响声,我不知道是不是在示意我走开,可是我手足发软,是避不开了。然后我就真的头晕,那四个轮子的东西一下子就撞在了我的脸上,我失去了知觉。
但雨水确实太大,我就算是有心晕过去也是力不从心,并且现在又是三月天气,在寒冷的雨水劈头盖脸的击打下,我一会儿就醒转过来。
朦胧中一张脸把呼吸噴到了我的脸上,我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但那说话的声音确实好听。“明明是没有撞到的啊,怎的也会晕过去,不会是这么硕,被吓迷糊了吧?”温文尔雅,让我一听声音就忍不住把他的相貌想了一遍。
他的呼吸中有清新的薄荷味道,弄得我酥酥的痒,忍不住就在大笑中弹了起来。似是没料到我会有这样的反应,他明显来不及接招,连退了几步才定住心神,脸上有红色在泛滥。
果真是绝色的男子,嘴角和眼角都有恰到好处的弧度,轩朗硬挺,这时尽管没笑,但蹙起眉毛时划起的脸部线条已让我有想入非非的感觉。
好一场魅惑天成。
但是可惜的是,他是孤独的,因为我在他的眼神中读到了忧郁。
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忍不住吞了几次口水,真的是尽显色女本色。但我终于还是忍住自己的好色之心,换了种高贵、骄傲、优雅的姿态,“请问公子,这是什么地方?”
“上海,外滩。”
“上海,好奇怪而陌生的名字。”我脑子急速运转,搜索历史和现实中是否有过这样一个地方。可一霎间我就绝望,原来搜肠刮肚并不怎么好用,它有时候是一个贬义词。
可是我的姿态依旧从容优雅,再怎么说我可是绛云楼的当家花旦,什么样的风风雨雨没见过,自有一套应付人的本事,“那请问上海离金陵远不远?”
他被我问得目光古怪起来,向我周身一扫,“你是唱戏的还是演员,怎的穿着如此怪异?”
我被他问得脸红语塞,“好奇怪的问题,我正想问你是怎么回事,怎的穿着如此古怪?”但这话题他只是一点便已带过,“金陵,是南京么?你问这个干吗,是不是想去南京?”
我愈发迷糊:“什么金陵啊,南京的,你知道金陵秦淮河畔的‘绛云楼’艺妓馆么?我是从哪里过来的,如果你把我送回去,我可以免费为你抚琴一曲。”
“什么啊?”他的语气中有明显的不耐,“不会是撞见疯子了吧,可是她明明还是很正常的在说话啊,吐字很清晰,逻辑性也很强啊,会不会是哪一铁杆京剧票友迷失了情怀吧?”他喃喃自语说完这段我似懂非懂的话,摇摇头,就要走开。
我忙地用手勾住了他的一片衣角,把他拦下。虽说话依旧优雅,但明显有了心虚的味道:“你是不是不认识我啊,不过不认识也不打紧,我是‘绛云楼’的顾青城啊,倾国倾城,你总该听过吧?”但见他眼中雾气越来越重,我也愈发心虚,“不会是真的没听过吧,那秦淮八艳你听过么?陈圆圆、柳如是、顾横波……她们都是我的好姐妹啊。”
“陈圆圆、柳如是、顾横波……秦淮八艳,知道。但是不知怎的会和你牵扯上关系。”他的眼神迷惘,有白痴的味道。一听他这样说话我是真的什么想法都有,他记得陈圆圆、柳如是、顾横波却偏不知道我,不知是真是假,可却都已经把我给比下去了。
“吼吼,没我之前,在我之后,我都是空前绝后。想当初‘绛云楼’内,尽管秦淮八艳的名声早已对外而称,但她们七人,充其量不过只是给我端茶倒水的使唤丫头而已,哪能如我般独领秦淮的风骚。可如今,这家伙竟没听过我,让我如何能不气到吐血。”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现在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么个鬼地方,我人生地不熟的,只能卑躬屈膝于他面前了,我压低了声音:“我也是秦淮八艳之一啊,公子尽管出众,但或许是记忆出了点偏差吧。可是没关系,公子能记住就好,只要公子能把我送回绛云楼,我一定为公子免费抚琴一曲。”
我今日真的是说了太多的话,又被这倾盆大雨这样没完没了的淋着,嗓子已经有了痛的哑。我望着他那雨水冲得七零八落的头发,又吞了吞几大口口水,才接道,“当然,公子是不记得我了,肯定以为像我这样的风尘女子操琴不过小事尔。可是我告诉你,如果你真有这样的想法那你可是大错特错、错到无可救药了。‘绛云楼’内,多少公子哥儿一掷千金买我一笑,还要受尽我的脸色。这些风流韵事,如果你有机会见着陈圆圆她们,一问便会知道真假的。”
他“哦”了一声,感觉她是在乱说话了。他用手拨开遮住眼睛的长发,道:“雨这么大,金陵‘绛云楼’又是如此古怪的地方,你先上我的车跟我回家,有什么事我既然已经遇到,自是会帮你做一点的。”拍开我的手就钻进了他所谓的车内。
我顿时心灰意冷,本姑娘一代倾城名媛竟落至如此魅力尽失的巨惨地步,真的是有想死的冲动啊。他却是在车内一招手:“笨蛋,淋雨真的那么好玩么?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心态,但是现在,你给我上来啊,再淋下去的话会把自己弄死的。”
“这是在关心我么?看来也不全是没吸引力啊。”可我仍是嗫嚅,“这是个什么东西,如此怪异,我该怎么进去啊?”
“不会吧,二十一世纪竟然还会有如此蛋白质的女人。今天是什么日子,怎的会让我遇见这样的鬼事。”他又自语了一阵,一指后面道,“那有个凸出的钮,你抓住用力一拉就可以了,快点。”
我虽心中一万个对他这样颐指气使的语气的不满,但却是没办法反抗。现在,我终于深味了柳如是、陈圆圆眼中为何如此多哀怨了,那都是我颐指气使她们的结果啊。而现在,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在惩罚我,我的眼中也有同她们一样的哀怨。
我极不情愿地按他所说的坐进了车厢内,他扔给我一条干毛巾,语气稍有和煦,“擦擦,不然会着凉的。”但后面紧接的一句话却又使我够呛,“我不喜欢流着鼻涕说可爱的女人。”
我几乎就想抽他了,如果不是因为他长得帅的话我是不可能忍这么久的。在我的人生字典中,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忽视我的存在。可这家伙,直到现在,居然连正眼都未能给我一个,这让心高气傲的我如何受得了。难怪有人说两个骄傲的人在一起就是一种伤害,绝对的正确。但我却是在心里暗暗发誓,现在你让我受伤害难过一下,我将来必定让你以千百倍来偿还。我要让你在我身上深刻铭记一条永恒的定律,越美丽的女人越是穿肠毒药。
我一边叹气一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擦拭着凌乱的头发,雨水早把发型冲散,遮住了我的大半边脸。这时我慢慢地把它理顺,然后,在那所谓的车的后视镜中,我就看到了一张妩媚倾城的脸以及那张倾城背后这个男子眼中惊鸿一瞥后惊艳的神色。
我让一抹得意的笑漾在了嘴角:“看我不让你这无情的家伙怨恨我的美丽。”
但我仍是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认识你这么久,只让你知道了我叫顾青城,不知道你?”
他却是聪慧之人,“连城。”语气仍是泛着冷冰冰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