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州四月,绿柳如新。衔接杨州西城的碧烟湖上春色氤氲,湖光粼粼,千奇百样的七彩花舫鳞次栉比的矗立其中。有悠扬轻快的丝竹器乐声,清脆莺啼的女子婉歌声,更有豪爽张扬的男子嬉笑声,充斥天地,合奏出一曲其乐融融的风月之章。
湖畔有一座酒楼,楼高四层,三面环水,石桥连街。酒楼前后的空地临水环植了两排杨柳,石桥左右两边各立有一块约摸丈高的石碑。
石碑上刻有清隽秀逸的题词“碧湖逐水春愁逝,青盏煮酒待客归”,而酒楼前悬了一块白玉为底的梨木招牌,牌上题名为“雁归”。无论外景还是楼内的格局陈设,无不让人感觉极度的新奇和别致。
在酒楼四层一间华丽的客房里,一位湖绿长衫的少年倚窗而座,纤细白净的手指端着玲珑小巧的翡翠酒杯,唇红齿白,眉眼如画,端显几分秀丽。他一边静静欣赏着色彩斑斓的锦绣湖光,一边浅尝品饮手中的醇香美酒,举止潇洒,气质落拓,颇显少年恣意。
“咚,咚,咚。”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少年恍若未闻,房里一名青衫随从前去开门。只见那随从步伐轻稳,落地无声,气息若有若无,一看便知是内家高手,方才若不主动走出,恐怕旁人还不知道房内有这么大一个人。
“这位公子,有位自称是您朋友的公子相寻。”门一打开,便见小二恭敬地朝房内说道,但人却停在门外,低着头半鞠着身子,并不四处张望,其素质非寻常伙计可比。
小二身后站着一名黑衣男子,体形修长,浓眉大眼,棱角分明,只是他面色冰冷,让人感觉难以接近。
青衫随从朝黑衣男子微微点了个头,拿出锭银子给小二做打赏,那小二不卑不亢地接过银子恭敬地说了句“谢谢公子”,便退身离去。
黑衣男子进了屋,直径走到窗边的绿衣少年前跪地行了个礼,恭声说道:“暗夜参见主上。”
少年并未回头,依旧看着窗外漫不经心地问道:“起来吧,事情办得如何了?”
暗夜起身依旧保持恭敬的礼节缓声答道:“据蓝衣回报,东西确实是在铁木堡中。铁木堡二堡主风流成性,此次柳杨二州合办的花魁赛会他定会参加,属下已派人布置周全。”
“恩。”少年微微点头,随即又说道:“紫陌才貌并重,但身手犹显不足,叫红雨扮作侍女随她混入铁木堡,协助蓝衣。”
“是。”暗夜恭声答道。
“另外,让黄鹄尽快完成与三堡主的商洽之事。传国玉玺一事闹得沸沸扬扬,铁木堡现在已成了众矢之的,现今杨州说不定四方云集。花魁赛万一出了差池,我们还能借商队混进堡中,有备无患。”
“属下明白。”暗夜敬佩地看着窗前的绿衣少年,虽年纪轻轻但却心思慎密,手段老辣,让人叹服。
一旁的青衫随从听了二人对话,略带些疑惑地朝少年问道:“赵公子也有参与此事,主子为何不与他联手,也能事半功倍。”
“他?”少年转过头来,凤目微瞪,诧异地看着青衫男子:“青崖你敢与他合谋?不怕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青崖眼角一跳,似是想起某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忙躬身说道:“是属下失言了。”
少年起身一边玩转着手中的酒杯,一边叹息地冲青崖摆手说道:“别被那只狐狸纯良的外表所蒙蔽,当初我就是这样被他蒙骗了几年,让他耍得团团转。”
说罢便走到一樽红木漆柜前,打开繁复的铜锁,从柜中取出一封白纸信函,转身丢给了站在一旁的暗夜。
信封上的朱漆已经化开,暗夜从中取出信笺快速览略了一遍,不由皱了皱眉。他将信笺放回信封里,恭敬地放在桌上。
少年见此秀眉略挑,淡淡问道:“你如何看待此事?”
“东海国野心勃勃,昭然若揭。”暗夜语气冰冷的说道。
少年踱步走到罩着锦布的圆桌前,拎起青白的玉瓷酒壶,懒懒倒了杯酒,手微举杯,意示他继续往下说。
“东海若要以联姻巩固地位,宋周、凌国、燕国皆是上选,这三国国力不但比龙国强大,且领土皆与东海相近,若东海真有战事,上三国可及时发兵相助。而龙国靠近西陲边界,与东部疆土相距甚远。龙国相邻西藩十六国,国中一半兵力需要镇守西陲,一半兵力则下守南疆、宋周,上防北凌、草原,若东海起战事,龙国无兵可借。”
少年听了之后微微点头,淡笑不语,青崖却忍耐不住,困惑地问道:“照你所言,东海此番联姻之举又意欲何为?”
暗夜缓缓瞟了青崖一眼,眼神冰冷,看得青崖心底发怵,随即又转过头面无表情地冷声说道:“东海想效仿圣朝太祖,逐鹿中原,一揽天下。”
青崖听了,还是没想明白,又鼓起勇气再接再厉道:“既然要逐鹿中原,选择凌燕或宋周这样的强大盟友不是更好吗,怎么就选了国小兵弱又鞭长莫及的龙国?”
暗夜这次连看都懒得再看青崖,移身往一旁挪了几步,似乎不大愿意跟问出这么肤浅问题的人站在一起,但口中却依旧冷冷地解释道:“正因龙国国小,东海不怕养虎为患,龙国地属西方,可与东海两面夹击,里应外合,最重要的是,龙国非常富庶。”他略停了一会,古井无波的眼里泛出一丝神采,“吞并中原并非朝夕之功,长期征战则军资粮草损耗庞大,纵使东海为海盐巨贾也难以支撑。而龙国为行商大国,不但可以利用手中的商会人脉为东海筹集军资粮饷,关键时刻还能援助东海国库的入不敷出。”
少年满是赞赏地点点头,接口说道:“而龙国国小,又四环强敌,若与东海联姻则可借东海之势震慑中原其他国家,减轻中部防守的压力。所以联姻之举,表面上看是龙国攀附上东海占了大便宜,实则是与虎谋皮,引狼入室。”
暗夜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但眼里却闪过一抹异彩。
青崖状似恍然大悟,但没过一会他又不解地问道:“东海百多年前便已稳坐中原霸主的地位,若是对中原存有野心,为何还等到现在?”
暗夜这次连话都懒得说,但看到少年鼓励赞赏的眼神,还是不由自主地分析道:“宋周国力虽比东海稍逊一筹,但毕竟国盛民强,且景淮河的主河道横逾在两国之间,虽能做为一道天然屏障保卫了东海南部的国土,但同时也对征伐宋周产生了阻遏。若大举征民调兵,青龙水师尽出,倾举国之力伐宋,东部海岸和北部疆域必难防他国乘危。”
他微微停住,沉吟了一会,继续说道:“北凌和北燕本为一家,在圣朝初年两地曾共同抵御草原胡贼,凌氏燕氏不分彼此,同舟共济。而自圣朝灭亡后两族占地封王,因氏族渊源颇深,又都靠近北边苦寒之地,百年来依旧唇齿相依,相互扶持。如今两国虽看似纷争不休倾轧不断,但若有外敌攻伐其中一国,两国必先停内乱,连成一线同仇敌忾。中原其他小国虽能弹指即破,但有这三国在旁制衡,又有西南南疆神秘莫测,是以东海虽称霸中原数百年,但未有十全把握却轻易不敢主动宣战。”
男子一身黑衣劲装,面如雪霜眼神冰冷,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冷峭的眉眼却印刻着沉重的沧桑,好似经历了无数的血火浸炼风雨摧淋,最后以千里寒冰将自己彻底封埋。他的脸庞无喜无悲,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却在谈论到军政国事时眼里才会有那么一丝微弱的神采。
少年在心里暗暗叹息,柒家不愧为将门名宿,虎门无犬子啊。
暗夜的分析非常透彻,只是以目前各大国之间相互依存又相互制衡的局势来看,即便东海与龙国结盟,恐怕也没有十全的把握起兵中原。除非中原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打破了各大国之间的平衡…
只是若将来中原真兴起了大战乱,那父亲当年为了收回兵权巩固地位而下旨斩杀柒家满门,又算不算是折损朝中良将,自毁国家长城。
少年看着眼前冰冷孤傲的男子,想到那封信函里的内容,心里突然泛起了大片的苦涩和深深的无力感。他意兴阑珊地对二人说道:“你们先退下吧,我独自思量一下。”
暗夜和青崖察觉到少年的异样,并未多问,恭敬地行了个礼便轻轻退出了房间。
少年拎起酒壶走到窗前自斟自饮,碧烟湖上依旧一派欣欣向荣,而雁归楼这间装饰华美的天字号房里却一室清冷。
远处隐约有孩童的啼哭声传来,少年将头靠在窗框上,突然运起耳力专注地听着。孩子像是在玩耍时不慎摔倒划破了新衣,孩子的父亲慌忙跑来扶起,一边严厉地斥责,一边又心疼地劝哄。
“这就是亲情的感觉吗?”
少年轻声自言自语,秀丽的眉目闪过一抹浓浓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