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有些阴沉,大片灰色的云朵将阳光遮掩,天地灰蒙蒙的一片,不时有长风刮起,带着海水的咸味,来去匆匆地掠过这条行人纷杂的街道。
天空是阴是晴,丝毫不影响平民小百姓们过日子,酒楼茶馆,人们对铁木堡与东海国之间打还是不打,议论得热闹非凡,全然没想过,若真起战火,最最受苦的又会是谁。
街边的小贩卖力地吆喝,一对母子停在一个丝绸摊子前,架子上好看的丝巾让母亲喜欢得爱不释手,可惜家中并不富足,那位母亲左衡量,右比较,半晌也决定不下要买哪条。母亲身边的孩童手里拿着个小风车,起风时风车的轮子便滴溜溜地转着,金红金红的颜色,如同一轮小小太阳。
风势忽然变急,风车上的小钩丝没搭稳,金红的轮子呼地一下被大风吹出了好远,才慢悠悠地落在街道上。孩子一愣,赶忙颠颠地跑过去拣,正在这时,街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一道道惊呼咒骂的混乱,一个身穿棕色长衫的男子驰马飞速奔来。
拾风车的孩子不为所觉,骑马的男子也没减速,转眼便冲到了孩子面前,眼看马蹄就快踩在孩子身上,在孩子母亲一声凄厉的呼喊声中,一个酒杯从街旁酒楼的二楼飞射而下,直直打在马身上,力道之强,竟将整匹马打偏了方向,一个青衣人飞速跃下酒楼,狂风一般地冲到街道上将孩子抱开。
骑马的人狼狈地从地上爬起,唾了一口泥土,怒气冲冲指着那青衣人骂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打本公子的马,把名号报上来,本公子要你好看!”
青衣人将孩子放回焦急万分的母亲手中,轻轻瞟了那人一眼,冷漠如视蝼蚁的眼神让那骑马的人心底一颤,随即便理也不理,直径朝酒楼走去。
骑马人见状,怒意更甚至,仗着自己会几手功夫,扑身向前便一掌劈向青衣人的后背,掌力之狠辣,若是寻常人挨上一下,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街道旁有练家子的,见那情势都替青衣人捏了把汗,然而就青衣人欲转身回击时,酒楼上又飞下一个杯子,其准无比地砸在骑马人的手腕上,顿时一声凄厉的惨嚎声响起,那人的手骨生生被酒杯震断。
“东海律例,非紧急军情,任何人不得在闹市街头快马纵驰,违律者重打五十大板,牢狱一年,若有伤人性命者,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一道清朗的声音从酒店二楼传来,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位穿天蓝色锦袍的英俊公子负手站在围栏前,身姿挺拔,眉目英朗,周身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高贵气质,仿若天上神圣光热的太阳,在这灰蒙的天地间,瞬间就明亮了众人的视野。
不远处巡视街道的衙役闻讯赶来,见握着手腕痛苦哀嚎的男子,顿时大惊失色,匆忙跑上前询问,“穆风少爷,您没事吧?”随后又抬起头,凶神恶煞地对楼上的锦袍公子吼道:“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胆敢行凶伤人,你,下来,跟我去衙门一趟!”
听那衙役的称呼,锦袍公子心中顿时明白了几分,他不禁有些厌恶地皱起剑眉,给楼下的青衣侍卫使了个眼色,没再理会在外叫嚣的衙役,转身走回了座位,颔首沉思。
这次巡视边境后,他执意推辞了公孙扬的护送,一路偷偷微服体察民情,沿途所见贪官受贿,恶霸欺民之事多不胜数,这就是送到德麟殿上的折子里所谓的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
街市上,那衙役看到了青衣人亮出的令牌后,立马变了副嘴脸,点头哈腰地好不恭敬,连那纵马伤人的穆风族的公子也老实闭上了嘴巴。天薇放下车帘,想起那晚在淮水城守府中笨拙的黑衣人,不由勾唇一笑,好一个轻率正直的王侯贵胄。
“怎么,你认识他?”坐在对面的少年轻声问起,马车内垫着厚厚的狐皮垫子,车壁的夹层里塞满棉絮,男子舒适地靠在车壁上,他眉目隽秀,眼眸深邃,精致的五官嵌在苍白的脸庞上,却有着一种病态的阴柔之美。
“不认识,只是有过一面之缘。”天薇摇摇头,看到少年单薄的身形,习惯性地伸手去拿毯子,却在铺开毯子准备盖在少年膝上时突然一顿,伸过去的手又折了回来,女子看了看在五月季节里显得有些厚重的绒毯,讪讪地盖到了自己膝上。
赵云璟没有忽略女子眼中的自恼,心中顿时泛起一片失落,空腾空腾的,好似被抽掉了一块。
少时总在忘忧峰发呆,每次起风时,总会有个女孩拿着一叠绒毯跑来,一边把他裹盖得严严实实,一边还凶巴巴地告诫他:“师伯说你不能受风寒,你要听话一点啊,不听话身体怎么好得快呢!”然后他总是笑着对她说谢谢,却在她离开后厌恶地将毯子扔在地上,踩满泥土。
那时候的他很是讨厌那个被玄武门所有人护爱,讨厌那个一说起父亲兄长就一脸幸福的女孩。她开心无忧的笑容刺痛了他的眼,她幸福回忆的表情戳开了他心底的疤。他憎恨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却能拥有所有人的关爱,却还自以为是地对他施舍和关怀。
可是,几年之后,女孩的兄长为争夺储君之位死了,女孩的父亲在二子夺嫡的政乱后变了,女孩无忧的笑容和幸福的表情,也消失了。
她看清了他的真面目,知道了他的厌恶和憎恨,从此忘忧峰上,再也没有人会叽叽喳喳地说好多冷笑话逗他开心,起风时,也再也没有人会粗鲁地为他盖上绒毯了。
三辆马车徐徐而去,踏上了前往青都的官道,天色灰蒙,城郊的土地平阔而空寥,长风不时透过微微掀起的车帘,钻进这个舒适却封闭的空间里,赵云璟渐渐松开了眉头,将头靠在车壁上,闭上了眼睛休憩。
昔日的少年在隐忍和病痛中熬了过来,现在他羽翼渐丰,权柄渐握,他离他的理想也越来越接近,只是,每次有风吹到身上时,他的心,也越来越冷了。
落花飘零随风去,独留寒鸦栖枯枝……
百花缭绕的太傅府花苑中,国色绝美的黄裳少女拿着一枚银白的镯子,正好奇地欣赏上面风格独特的花纹和点饰,这支从异域商人那抢购而来,又从淮水城加急送来的镯子,据说是西藩的女子戴在手臂上的饰品,很是新奇有趣。
站在一旁的侍女冰儿,手里拿着把银剪在石墩上修剪着一排品种珍贵的牡丹,一边修剪还一边嘟着嘴嘀咕着:“大殿下是把整个洛城花会里的花都搬咱们府上了吧,隔个三五日就送来一盆,他不嫌送得勤,我还嫌收得累呢!”
女子闻言一笑,把玩着手中的银钏,眼光淡漠地看着花苑中各种雍容华贵的牡丹,轻声说道:“他送的不是我,是这府邸真正的主人。罢了,你若是嫌累,就把这些牡丹放花房里,让花匠去打理吧。”
冰儿闻言不由又撅起了小嘴,“省了吧,老爷让放在苑子里好生伺候着,保不准哪天大殿下莅临,见我们怠慢了这些花儿,又得起什么心思了。”
末了,又气恼得狠狠剪下两片叶子,挥着剪刀张牙舞爪地抱怨道:“奴婢真不明白,大殿下跟二殿下暗斗,以老爷的身份两位殿下都只有巴着的份,就算怠慢了这些花儿,大殿下也不敢说什么,老爷何必要顾虑那么多呢!”
“咳咳。”身后传来女子示意的轻咳声,冰儿立马噤声,老老实实小心翼翼修剪枝叶。
一个面容清癯的老者抚须而来,看了眼石墩上的牡丹,又看了眼女子手中的银钏,缓缓说道:“属外之物,可以欣赏,却不可以执着,你要记得自己的身份,清楚自己该喜欢什么,不该喜欢什么。”
老者语气轻缓,容貌平和,说的话里却有不容抗拒的严厉。
少女轻轻垂下眼帘,密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翼,在阳光的照射下投下一道翘卷的剪影。“洛儿一直记得自己的身份,父亲请放心,洛儿会有分寸的。”
“恩,那就好,章贵妃最近身体违和,有空多去宫里走走。”
女子手指微曲,握着银钏的手不自觉地收紧,而后又倏然松开,“知道了,我会去的。”
李明书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心中浮起一丝伤神,却没有多说其他,缓缓点头,便转身离去。
风带起落花飘零,空中留下一道低不可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