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国君的寿诞为期三日,这三日里宫中大小宴席不断,好不容易快要结束了,今晚是最后一宴,东海国君为诸方使臣设宴谢别,北辰轩被请去做了陪客,天薇觉得没自己什么事,宴席上找了个由头便溜了出来偷闲。
看着夜空中皎洁如玉的皓月,不甚稀疏的繁星,天薇不由轻声一笑,东海国君大寿,这三天的寿诞里天公却不作美,白日里空中昏沉沉的阴云浓得可以滴出汁,真是难为了钦天监那些持证神棍们,竟想得出天贵吉象这样不知所谓的贺词来。
夜色如墨,月华如流水般倾泻在荷塘中,水波荡漾,光影飘曳迷离,整个花苑安宁静谧,与不远处宴清殿的喧哗丝竹截然相反,仿若两个迥然的世界。幽幽荷香浮动,晚来风急,清香芬芳扑面沁心,此情此景,甚是让人心旷神怡。
天薇静静站在荷塘边,看着满池青萍碧叶,红荷亭立,水中皓月如玉,想到寿诞结束后便可以回玄武门,心中甚是喜悦。但转念又想到身负重伤的暗夜,按时间来算,暗夜应已到了玄武门,只是他中毒颇深,也不知拖了这么久才得到救治,会不会留有遗患。
正在天薇静立思量间,荷塘右侧的大树旁却突然传来窸窣声响,隐隐约约有人的说话声传来,打乱了这份宁静,天薇眉头轻皱,朝声音来的方向走去,却远远看到站在大树下的东殊杰和李洛儿。
“你方才的意思是……我一直以为你心中只有大皇兄,洛儿,你若愿意,我可以想办法推掉这门婚事。”
东殊杰的声音隐隐传来,语气中有掩不住的惊喜,天薇眉梢一挑,想到自己和他的身份,不由暗笑,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捉奸?
“殿下慎言,殿下和龙国公主的婚约事关两国联姻,怎可任意为之。”李洛儿的声音在这幽静的花苑中显得别样的柔美,但天薇却听出她语气中略带不耐,天薇慢慢放轻脚步,想走前一点听清楚二人的谈话。
“我知道联姻之事非同小可,但如果婚期前东海的三皇子突然暴毙了呢?”
天薇前行的脚步一顿,东殊杰的话让她不由挂起一抹苦笑,对联姻之事他就这般不愿,甚至不惜以死相拒吗?
“殿下何出此言!”李洛儿显然被吓到,柔和的声音不由扬起几分高亢。
稍稍走近了一些,在皎洁的月色下,天薇看到东殊杰正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子,明朗英挺的俊脸上却带着一丝紧张,一丝希翼,他眼含深情,言语却小心翼翼,“洛儿,你可愿陪我放弃富贵荣华,与我一同归隐山野,东海就算没有了三皇子,父王也会指派别的皇子维系婚约,这样就不怕两国因此而交恶。”
柔亮的月色下,一身鹅黄烟罗华裳的李洛儿更显得明媚动人,她绝美的脸庞上飞速闪过一丝慌乱和不耐,沉默了片刻,随即说道:“殿下身为国主最青睐的皇子,身系国主的期望和社稷的大责,怎么可以说出如此胡来之话,洛儿万万担不起这祸国的重罪,还请殿下慎重!”
听了李洛儿的话,东殊杰顿时沉默下来,晚风轻拂,轻轻扬起女子淡黄的轻纱,在这宁静的夜色中,绝美的女子仿若可望而不可及天宫仙娥。他缓缓勾起一抹自嘲的苦笑,明明四周是黑漆漆的一片,男子明眸中无声流淌的伤痛却那么明显地扎进了天薇的眼底。
似乎是忍受不了这份窒息的沉默,李洛儿转头朝宴清殿的方向看了看,随即缓缓对东殊杰福身行礼,说道:“臣女出来已久,实在不便多留,这就先行告退了!”
这样生份的称呼让东殊杰心中一痛,他薄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一线,静静看着正离去的女子,突然开口问道:“洛儿,你心里真的有过我吗?”
李洛儿身形一僵,脚步停在原地,过了半晌,才转过身,幽幽说道:“事已至此,真又如何,假又如何,今年深秋,殿下就要迎娶尊贵的龙国公主为妻了……”说罢,轻声一叹,转身加快脚步离去。
天薇站在不远处,看着怔怔站在树下的东殊杰,他一套显赫华贵的锦服宣示着君王的荣宠和偏爱,他身上环绕着先皇后嫡子的尊贵光环,可就是这样一个高贵的天之骄子,却也有世人所不了解的无奈和伤痛。
当年东殊杰的母后懿德皇后深得东殊烈的宠爱,但为避免外戚干政,懿德皇后的母家却仍旧被刻意打压和冷待,只是没想到懿德皇后年纪轻轻便早早去了,留下尚在襁褓中的三皇子,而皇后一族的亲人也因朝中有心人的落井下石而人才凋零。当时后宫前朝已被章氏一族根深蒂固,东殊烈想再扶持皇后一族的人已是艰难,若非后来刘妃的崛起分散了章氏的注意,恐怕这个身份尊贵的皇后嫡子也难以在这险恶的皇宫中平安成长。东殊烈苦心孤诣为他订下龙国公主的亲事,一来是为他找一个稳固的依靠,二来也是怕他百年之后东殊杰势单力薄会被人鱼肉。
只是东殊烈的这份护子之心,对东殊杰而言,究竟是幸还是不幸?想起前日寿宴上,在东殊杰公布婚约后刘妃眼中的决然和章贵妃眼中的愤恨,天薇不由低低叹了一口气。
“杨兄,看完了笑话,陪我走走吧。”
在树下静站了半晌的男子突然开口说道,天薇不由讶然,随即缓缓走到树下,略带尴尬地讪笑:“我路过的,别介意。”
东殊杰侧头看了她一眼,俊脸上的失意并未掩饰,淡淡一笑,平时英武意气的眉眼比平时稍显几分柔愁。
天薇见此模样,不由说道:“其实,你若已心有所属,为何不一早与你父王禀明,李洛儿贵为太傅之女,想来你父王也不会拒绝的。”
“就算没有这桩婚约,洛儿也未必会嫁给我。”男子负手而立,月华如水泻下,青石的地面上映着一道修长挺拔的剪影,他说:“只是心里总是抱着一丝希望的,但方才她的反应,我已知道答案了。”
听到他略显自嘲的话语,天薇静默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原来你也能看出来。”虽然方才她只听到后面的谈话,但也能看出李洛儿对东殊杰并无心思,只是知道东殊杰对她情根深种,刻意欲擒故纵,给东殊杰留下一个空无的念想。
“呵呵。”东殊杰转过头,忽然露齿一笑,脸上颓废未尽,眉眼间却回复了几分神采,“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傻的人吗?”
天薇斜斜睨了他一眼,无声表达“还不够傻吗”的意思,嘴角却渐渐噙出了温和的笑意。
英武俊挺的男子,和一身男装的女子,双双沿着荷塘漫步踱走,塘中红荷浮香,碧盘湛露,在漆墨的夜色下犹带勃勃生机。天薇想起初遇这位天家贵胄,身为少年骄子的他却没有其他皇族子弟的张扬和纨绔,虽然行事有些鲁莽和冲动,却拥有一份难得的正直和侠义心肠。
东殊杰想起当初在淮水城,自己好不容易摆脱程彪的跟随,想不着痕迹地为刘掌柜一家解决后患,却莽莽撞撞地差点被人发现,最后还是在少年的帮助下才安然离开城守府。回宫后再次相遇得知他原是重华山高人的门徒,对他又起了一份敬重之心,之后又在与二皇兄口角时得他劝阻分析利害,才不致将矛盾扩大,心中不由对他的好感加深。
“有时候,情愿傻一点,清楚太多,总是不开心的。”不知怎的,对于这个相识尚短的少年,东殊杰有一份莫名的信赖,因此在他面前东殊杰也不想再伪装,便直言不讳地说道。
天薇不由诧异地挑起眉梢,他们的背景身份相同,她知道东殊杰所指的是什么,也能理解东殊杰的想法,只是这世间哪能有安全之法,天家富贵,权利顶端,拥有常人渴望而不可及的尊荣,同时也注定会失去常人所能拥有的情感。
淡淡摇头,女子清声说道:“可你所在的环境容不得你一直装傻,包容和退让,只会将自己和身边的人置于险境,这个道理,你懂的。”
察觉到身侧的男子微微僵硬的身躯,天薇在心底无声叹息。现在的东殊杰就如同当年的她,对身边的人总是抱着美好的期望,纵然知晓一些阴暗和丑陋的真相,也会极尽包容,善意相待。但自从龙国政变后,她的率真和善良已经被残酷的现实所泯灭,而如今的东殊杰,又还能再保留多久呢?
“杨兄,可能你不会明白……”耳边轻轻响起男子微低清朗的声音,天薇偏过头,却看到东殊杰停下了脚步,正凝视着荷塘中倒映的月影,水面随风轻荡,波光浮动,那轮虚幻的皓月也在这摇荡中若聚若散,缭乱迷离。
东殊杰的眼睛很大很亮,开心的时候眼中散发的光芒,好似九天之上炽热明朗的骄阳,生气的时候眼里腾升的怒意,又似草原上迎风助长的熊熊烈火,而此刻他那双明亮的眼眸中,却如一汪温润的温泉般,缓缓流淌着对孺慕的怀恋。
“我的母后早逝,幼时我是这宫中唯一一个没有母亲的皇子,那时候两位皇兄都对我十分爱护,大哥常带着我骑马练箭,二哥虽然有些孤僻,但每次在四弟六弟笑话我是没有娘亲的孩子时,他会气愤地冲过来训斥他们。只是后来,因为父王过度的偏心和宠爱,最终让他们渐渐都疏远了我,但是,我心中却一直都很珍惜这份兄弟情谊。”
他的声音很轻,很淡,好似寒蜇的小兽,虽然深伏在隆冬的冰雪之下,却依旧固执为还未到来的春天低声鸣叫。
他说:“我不是一味的退让,我只是想尽可能的挽留住这份情谊,皇宫的夜晚已经很冷了,我不想连自己的心,也跟着一起冷却。”
“若始终都留不住呢…”天薇微微仰起头,第一次认真地正视这名享尽尊荣的天之骄子。
“若是始终都留不住,我也不会坐以待毙!”东殊杰轻叹一声,最后一句话说出口时,明亮的眼眸渐渐散发出天薇从未见过的锐利。他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天薇,忽然一笑,“但至少,我曾付出过努力,哪怕天不遂人愿,我也能问心无愧,不是吗?”
“我曾付出过努力……”天薇呐呐重复着这句话,有些失神地看着东殊杰,又似透过他看向某处遥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