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谢过黄公子。”轻柔的声音,略带了一股寒意,明明是在和凌璿说话,但是盈辛的目光却始终是落在亭中的薛采身上。
她精致的脸上神情平静,无喜无怒,也无羞涩,但是那眉头蹙起时隐现的一段凄凉,却让薛采心中不由地一怔。
“好了,没事的话,你就先在亭外候着吧。”冷峻面庞罩着浓重阴霾,也不再等凌璿开口,薛采便接过盈辛的话冷冷地道。
不知道为什么,凌璿故意地隐瞒自己的身份,总让他觉得心中没来由地发慌。
半隐在黑暗中的身影,在听见薛采的话后,身子明显地一僵,只觉得心又更冷了一些。
“奴婢遵命。”带着嘲弄的笑音,盈辛缓缓地开口应承。
嘴角抿成倔强的线条,内心空茫,如同失根的浮萍,找不到归处。
盈辛低垂眼眸站在阶前,看着烟雪亭里晕黄的光亮照在凉意沁人的白玉地板上,神情也渐渐变得冰冷起来。
夜色,黑得如同凝结的紫。
偌大的相府之中,只有这烟雪亭中还有渺茫绰约的光亮。
而在那一刻,盈辛却忽然觉得,今生今世,她也许已再无机会,可以走进那光明里去了……
天空依旧很黑,看不出是什么时辰。
噬人的幽静之中,只有北风如刀,一阵接着一阵地呼啸而过。
盈辛就那样站在烟雪亭的台阶前,似乎浑然不觉周遭早已是疾风凛冽,寒意刺骨。
不久以后,有几盏微光,向着烟雪亭的方向迤逦而来。
一道妩媚而娇柔的女声,自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响起,划破了厚重而浓稠的夜色:“相爷……相爷……”
盈辛识得那声音,是凤无双。
她微眯了眼,淡漠平静的表情开始有了裂痕。
浓稠的夜色中,三四个薛府的下人打着晕黄的灯笼出了黑暗,在烟雪亭前站定。
然后,凤无双才从微红的灯火里走出,自己轻提襦裙,走上了烟雪亭前台阶。
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站在台阶前,身穿着薛府丫鬟莲裙的盈辛,她经过盈辛身边的时候,完全没发现那抹半隐在黑暗里的身影有明显地一颤。
没有将站在亭中的凌璿放在眼里,凤无双直接绕过了他,然后走至薛采身边。
凌璿将盈辛的异样看在眼里,转过身,又回望了一眼站在薛采身边的凤无双,他似乎并没有将凤无双的无礼放在心上,而只是故作讶然地问薛采:“请问这位是?”
其实,他在看见眼前女子的第一眼,便已猜测出了她的身份。
眼前这女子,柳眉细眼,天生一副狐媚的模样,举手投足之间,媚态毕现,颇具魅惑人的本事,不用想也知道必定是那怡红楼的头牌花魁了。
嘴角微微地扬起,静切的眉宇间勾出浅笑,凌璿温和的眼神里却隐隐有了算计。
“这是……”有一瞬间的犹豫,在看见亭前阶下的那抹纤瘦身影时,薛采竟不忍再开口。
“我是这薛府的女主人,薛家的当家主母!”毫无顾忌地开口,凤无双似乎已经完全忘记盈辛的存在。
那得意的神色,浮上她狐媚的面容,看起来却让人有些心惊。
女主人?!当家主母?!
如果那凤无双是这薛府的女主人,是这薛家的当家主母,那么她又算什么?!
阶前的纤瘦的身影,抖得比之前还要厉害了许多,连身上的环佩都开始叮当作响。
薛采阴着俊容站在亭中,眼底慑出光芒,原有不悦已到了喉咙,却并没有反驳她的说法。
“哦?!”注意到了身后那抹纤瘦身影的异样,凌璿挑眉,瞥了眼一脸得意的凤无双,又故意向薛采求证:“薛公子,你身旁的这位,当真就是这薛府的当家主母?!”
话问得很有技巧,没有提及所谓的妻妾之分,凌璿只是刻意地加重了“当家主母”几个字的语气。
阶下的盈辛,在听见凌璿的问话之后,不由地抬眸,也将目光望向亭中面容阴沉的薛采。
她望着他。
她痛心疾首地望着他,她哀恳祈求地望着他,她心悬一线地望着他。
她希望他说:“不是。”
有那么一瞬不能自已的失神,她觉得自己的呼吸和生死都在他噏动的唇间。
站在亭中的薛采,一脸默然地看着站在身前的凌璿片刻,又瞥了一眼亭外阶前半隐在黑暗之中的那抹身影,嘴唇噏动,却是片刻犹豫。
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阶前那纤瘦的身影时,他竟不忍再将那些明明准备好的说辞讲出。
微微地闭眼,稍稍地凝神,又再朝亭外看了一眼,仿佛是在对某些事情下定决心一般。
片刻之后,薛采才终于开口。
但是他说,他说:“是的,她是我的夫人,这薛府的当家主母。”
然而也就是在那一瞬,亭外一直颤抖的盈辛却忽然彻底地冷静了下来。
她就那样怜悯却遥远地看着薛采,仿佛他真是她身边不相干的某个人一般。那目光让薛采愣住了,后悔了,可是,那些话是收不回来了……
那天夜里,暮鼓沉沉时分,盈辛便已借故告退。
她离开时,烟雪亭前暗香浮动,满地落英,明明是深冬时节,却让人误以为还只是春末。
那个晚上寒风凛冽,夜色浓稠。
她转身时,呼啸而过的疾风,曾经撩动了她的衣裙,拂乱了她飞泻直下的青丝。
烟雪亭中晕黄而明亮的灯火,照亮了她转身离开的背影。
她发髻之上斜插着的白玉响铃簪,在灯火的照耀下,折射出的灿烂而短暂的流光,曾让薛采心中一紧,没来由地一阵惊慌。
当剧烈的疼痛自肺腑深处涌起时,薛采怔了片刻,然后他才想起,那该是多年前的旧伤发作的先兆。
入冬之后天气阴寒,而他的旧伤在这样的时节最是蠢蠢欲动。
人生有时候,总是很讽刺,一转身,可能就是一世。
很多年后,当薛采独自一人坐在烟雪亭中,看着烟雪亭前素烛残花,回忆起当年盈辛转身离开的这一幕时,他才知道,原来那时心中忽然而至的剧痛,其实不是多年前的旧伤发作,而只是因为不舍她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