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安一路上心如火灼,急急地就往相府大厅赶去。
走到半路,迎面就看见了许之巍正往这边来,不禁讶道:“许大人,薛安正准备去大厅请你呢。”
许之巍原和薛采就是旧识,同薛安也认识有些年头了,知道他向来都是个冷静沉着的人,如今看见他如此急迫,心下立刻明白问题已是非常严重,不禁开口就问:“夫人情况怎么样了?”
“唉……”薛安听着许之巍如此一问,忍不住就长叹一口气,摇头道:“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先前夫人还肯喝点水,如今是连水也不肯喝了,再这样下去,我怕……”
“我们边走边说。”许之巍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继而又道:“老夫前几日在宫中为皇上诊病之时,也听说了薛夫人的情况,如今看来只恐怕……”
欲言又止,许之巍望了薛安一眼,没有把话说下去。
“恐怕怎么样?”薛安本来在前面引路,听着他如此一说,一颗心不由地又沉了几分,忍不住停下脚步追问道。
许之巍抚着白须摇了摇头,叹道:“恐怕不好办呐。”
他的声音原本就显得苍老,如今又这样长叹一声,听在旁人耳中,不免就觉得有些戚戚然的味道。
薛安闻言,眉头一拢,清俊的脸上焦急尽显,“许大人难道也没有办法救我家夫人吗?”
然而许之巍却并未马上答话,只是将目光移向垂虹水榭的方向,沉思了半晌,才缓缓地开口道:“我们先去看看你家夫人再说吧……”
薛安眼见着他神情难得的凝重,心中不由地更忐忑起来,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点点头,又走前两步,领路向盈辛的住所快步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步履匆忙,走得飞快,不一会便到了垂虹水榭门口。薛安在房前站定,正要开口通报,不料却被许之巍阻止。
“嘘。”许之巍摆手示意薛安噤声,转身一人悄然走到窗前,探首向屋内悄悄一望,回过头来,两道白眉已骤然蹙起。
薛安跟着走到窗前,看见许之巍已转过身来,不禁开口问道:“许大人可有法子了?”
许之巍抬头望了薛安一眼,正欲答话,忽然听见房内传来脚步声,心下一惊,再细听之下,发现那声音越来越大,立刻明白是房中的薛夫人正往这窗口处而来了,不由地拉着薛安就急急闪到一侧,直到屋里面的声音渐歇,这才朝着他轻声道:“你不必进来了,这事我来应付。”
薛安心知盈辛外表看似柔弱,其实骨子里却是倔强得很,如今见许之巍似乎是有了法子,脸上也不禁有了些许笑意,瞅他一眼,点点头,然后便随同他一起悄然地走到了门口。
许之巍敲了两声门,在门外侯了片刻,却发现里面并没有人做声,于是自己推了门进去。
彼时盈辛正好站在窗口,听见了门口的响动,不由地回过头来望了一眼。见是许之巍入屋,抬头对他淡淡一笑,就算打过招呼,随即又将目光挪向了窗外。
她的目光始终柔和,清澈如山涧的溪泉,没有一点杂质,也没有一点情绪,仿佛这世间所有的人或事都已与她无关了一般。
许之巍心中原本还有的几分把握,在与盈辛对视了一眼之后,顿时便完全化为了虚无。
她,是真的不想活了的。
只需一眼,他便已瞧出了眼前这个女子真正的心意。
纵使他许之巍被称作是邶莫神医,善猜度病人心思,连心病都手到病除,但是此刻面对这已经心无杂念的沈盈辛,到底还是败下阵来了。
他,救不了她。
他知道。
然而,明知救不了,他却还是不得不一试。
只因,他身负皇命。
“如若救不了她,你就提头来见吧。”出宫之前,皇上如是对他说。
许之巍一惊,然后倏地回过神来,站在门前,也不挪动脚步,只静静打量仍在窗边出神的盈辛。好一会,才出声轻咳了两声,上前两步,走至盈辛的身后,低声道:“夫人,可否容老夫为您请脉?”
盈辛仍在看着窗外,并未做声,也未回头。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已化而为石,轻轻一击,便会碎成一地。
她倾国倾城的容颜,虽然早已失了血色,但是此刻看起来却依旧是细腻白净,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动人。
“老夫知道,该劝的话都已经被他们说尽了,所以,老夫这次过来,并不是要劝夫人的。”许之巍见她不做声,狡黠地笑笑,继而又道:“夫人的心思,老夫不懂,不过既然夫人一心求死,老夫倒是可以帮上一把的。”
盈辛的目光,终于从窗外的景色上移开,淡淡地向许之巍扫来。
许之巍见她有所动作,不由地又上前两步,沉声道:“如今夫人已是四日粒米未进,想来也算是极限了。既然横死都是一死,夫人又何不给自个儿一个痛快呢?”
盈辛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老者,望向他的目光仍然没有丝毫的波动,依旧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她所有的精神似乎都已被抽得精干,身子只剩薄薄一片,生机全无。
许之巍见状,从怀里掏出一个色泽通透、造型精致的小玉瓶,向盈辛晃了晃,又道:“老夫这有一瓶秘制毒药,只需服下一颗便可安详死去,不必再忍受这诸多痛苦折磨,夫人既然有心求死,何不服毒自尽?”
薛安隐在门后,听着许之巍如此一说,心下顿时大骂不已,正准备推门进来阻止,手都已经触到门上了,转念一想,忽然又停顿了下来,直呼许之巍此招厉害。
所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许之巍此招最厉害之处,也正是在于此。
这瓶毒药就像是一个攻心法宝,如果诱起了盈辛的求生意志,那便如同是在最严密坚固的防线上打开了一个缺口,以后的事就好办了。
盈辛的目光始终柔和安详,清澈平静,瞅了许之巍许久,绝色盖世的容颜之上忽然泛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只道:“那就有劳许大人为我送行了。”
大概是因为许久没有进食的缘故,盈辛的声音此时显得有些干涩沙哑,但是听在旁人耳中,却别有一番不容转圜的坚决。
许之巍愕然,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答话。
盈辛收回停驻在他身上的目光,缓缓地转回头望向窗外,目视着秋天泛黄的树叶一片一片盘旋落下。她的神情从容而笃定,嘴角漾着淡淡的笑意,飘渺幽远得就像是独自置身于另一个遥远世界,令许之巍心中不觉一震。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盈辛轻轻地一笑:“我心中原本有结,一直都解不开,如今却是想通了。你告诉相爷,盈辛一辈子也没有这般安然无虑过。”
许之巍愣了半天,才讪讪地将手中的小玉瓶放回怀中,虽然早已猜到了是这样的结果,但是看着眼前这倾国倾城的女子如此清冷淡然的模样,却终还是忍不住喟然一叹。
朝着盈辛的背影怅然地摇了摇头,转过身,许之巍便往外走去。
出了房门,看见也是一脸愕然呆楞的薛安,不禁又再次摇头:“唉……老夫是没有办法了,看来只得请相爷亲自来了。”
薛安听见有邶莫神医之称的许之巍如此一说,心下已知此事难有转圜余地,不由地跟着长叹一口气道:“谈何容易啊……”
“那该如何是好?”
许之巍抬头看了薛安一眼,明白他说的都是实情,不由地也将两道白眉紧蹙起来,只道:“方才你也是看见了听见了的,眼下这情况,根本已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了。”
薛安愁眉望着许之巍半天,仍是想不出一点办法。
许之巍抚了抚白色的长须,沉思了片刻,然后才缓缓地道:“既然你我都想不出办法,横竖都得受罚,不如去相爷那试试。”说完,也不待薛安再开口,转身便往榕园方向走。
薛安呆站在原地,看着许之巍苍老的背影渐行渐远,什么话都没说,心下却是禁不住一阵感叹。
……
许之巍急急地赶到薛采的书房,门口的侍卫老远就看见了这个名动邶莫的老神医,心知相爷正在等着他,赶紧跟着在门外通报:“相爷,许大人求见。”
薛采正在书房心思烦乱地翻看着公文,忽然听见门外传来的通报声,沉声道:“让他进来。”
许之巍走进书房,朝着薛采微微颔首,作了一揖:“相爷,老夫已经见过夫人了。”
“她还是不肯进食?”薛采目光盯着桌上的公文,头也不抬地问道。
“是。”
“水呢?”
“唇干燥开裂,想来的确是没有喝过一口水。”
“那身体如何?”
“脸无血色,身子虚弱,恐再捱不过一日。”
薛采微愣,抓着公文的手不禁一颤,抬起眸望向许之巍:“你不曾为她诊治?”
“不曾。”
“不曾为她请脉?”
“不曾。”
“不曾为她开出药方?”
“不曾。”
连着三个“不曾”从许之巍的口中说出来,薛采的脸色不由地也随之变得阴鸷起来,“你许之巍被人称作是邶莫神医,与疗伤圣手言之安齐名,难道没有法子将治她吗?”
“有。”
许之巍对薛采的阴鸷脸色视若无睹,恭声道:“老夫有法子。”
“哦?!”
狭长如月的眸子光芒一闪,薛采心中掠过一丝不安,“那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法子?”
许之巍抬起头,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略作沉思了片刻,复而道:“老夫早就说过,夫人得的是心病。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既然相爷如今不肯将这味心药给夫人,那不如让老夫给副毒药给夫人算了。”
“你——”薛采听着许之巍如此一说,心中既惊且怒,刚想发作,却不料又听见他长叹一口气,顿时强忍住心中激荡的情绪,又问道:“难道就没有其他法子可以救她了吗?”
他的手指紧握,骨节处啪啦啪啦响,很明显已经处在了发怒的边缘。
许之巍与薛采相识多年,哪里会不了解薛采的脾气,只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也已经是完全没有办法了,只得冒着被怒火波及的危险,如实摇头道:“老夫若是有其他办法,又何须劳烦相爷?”
“你的意思是?”
“夫人真的厌世了……”许之巍看了薛采一眼,继续道:“老夫已无能为力,如果相爷仍是坚持己见,不肯前往看望夫人的话,那么不如让老夫给她一个痛快吧。”
薛采闻言,呼吸一滞,紧握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缓缓地松开,极力克制着心中的惊怔,半晌才低声问道:“当真无其他法子?”
“老夫不敢虚言半句,只要有一线希望,老夫此刻也定当为夫人竭尽全力。”许之巍抚了抚长须,然后说道:“夫人后来还曾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夫人说,她一辈子也没有这般安然无虑过。”
薛采心神巨震,只觉周围空气顿时被抽走了一般,连公文掉落在地也不自知。良久,才失神地问道:“她真这么跟你说?”
“老夫不曾虚言一字。”许之巍抚着白须,又是一叹。
然而,话尚未落音,薛采早已匆忙地推门而去。
许之巍看着薛采离去的背影,不自觉地摇了摇头,心中感慨万千。
……
丞相府。
垂虹水榭。
当薛采看见躺在床上闭着双眼的盈辛时,只觉一生之中,从未尝过的寒意侵袭而至,破入肌肤,直割筋骨。
这是她吗?
这还是她吗?
薛采看着床榻之上面无血色,奄奄一息的女子,不自觉地摇头。
间歇性的眩晕,脑子里一片空白,薛采呆在当场,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