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正巧端着刚刚熬好的清粥进屋,看见薛采的身影,又惊又喜:“小姐,小姐!相爷来了,相爷来了!快别睡了……”
说着,将手中的清粥放在一旁的桌上,疾步走到床前,轻轻地摇了摇躺在床上的盈辛。
如扇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眼睑下的双瞳微微动了动,然后缓缓睁开,露出一双灿亮的眸子。
盈辛斜靠在榻上,看着站在床前眼泪不止的丁香,一脸的茫然。
“小姐,相爷看你来了。”丁香轻扯了扯她的衣袖,柔声道。
原本茫然的神情,在听见这一句话后,明显地一滞。
稍稍地偏过头,盈辛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薛采已经站在了房中。
薛采看着榻上的盈辛终于恢复了些许生机,心中像是放下了一块大石一般,不禁松了一口气。
挥了挥手,示意丁香和薛安退下,又站在原地片刻,瞧着盈辛仍旧躺在榻上,没有丝毫要起身的意思,不由地冷笑道:“怎么,夫人在本相面前也要摆这么大的架子吗?”
他原本其实也是无意,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然而停在盈辛耳中却忽然显得有些刺耳起来。
盈辛抿着唇,眸中藏着清冷,幽幽看向薛采。
她不是不想起身,只是完全没有了力气,偏偏现下被他如此一说,骨子里骄傲的因子又蹦出来作祟了,强撑着身子就想马上下床来。
薛采瞧着她勉强的动作,心下懊恼自己刚才说的话,又不好意思收回,只得站在一旁,状似冷漠地睥睨着她,强迫自己不要上前去将她扶起。
盈辛本来也是极骄傲的人,自然是不会主动开口求他帮忙的。
如今看着他又是如此一副冷言冷语的样子,再想起这几个月来所受的屈辱,刹那间心灰意冷,只觉这几个月来的委屈都向她缓缓压来了一般,无处宣泄,原本就无力的手顿时一软,撑不住整个身子就直直地跌回了榻上。
彼时薛采见她始终仍是自己下不了床,心中本已升起了怜意,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帮她一把,却不料忽然瞥见她眉头猛然一蹙,心下不由地一紧,忙上前问:“怎么?是哪里不舒服?”
盈辛靠回榻上,闭目养了一会神,才睁开眼睛,缓缓摇头道:“不妨事的,起急了,不知道扯到了哪条筋骨。”
薛采听着她如此一说,一颗心才稍稍安了些。
扶着她坐起,为她把身上盖着的被褥掖紧,转身看见桌上刚刚丁香端进来的清粥,想起这些日子来她粒米未进,又迳自走到桌前,端起那碗清粥,坐在榻边。
盈辛看着他端着粥过来,愣了一下,不自觉地就开了口:“相爷……”
“一定要用这样的方法吗?”薛采也不答话,也不望她,只是用勺子转动着碗里的粥,低声地道。
这没头没脑地一问,问得盈辛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觉莫名其妙。
“用什么样的方法?”盈辛抬眸,望向低头舀粥的薛采。
薛采却仍未抬头,依旧只是漫不经心地转动着勺子,“除了寻死,难道你就没有别的方法了吗?你就不怕死吗?”
他的声音隐隐有了一些颤音,虽然被刻意地压低,但是却还是被盈辛听了出来。
盈辛一怔,脸上的神情一僵,停顿了半晌,才缓缓地道:“我想没人不怕死,只是活着比死还痛苦时,只好选择另一条路。”
薛采抿起薄唇,沉默地凝视手中汤碗,半晌无言。
“这些,还是让我自己来吧。”盈辛暗暗蓄了蓄力气,挣扎着就想起身。
伸出手,想将薛采手中的粥碗端过去。
她不想再依靠他,也不想再以他为天。
“不。”
一手将碗端开了些许距离,一手按住盈辛瘦削的肩膀,薛采深邃的眼睛望了她片刻,然后沉声道:“我来。”
盈辛心头猛地一酸,眼泪似乎凝在眼眶里了。
这么多天以来,她受尽了委屈,受尽了欺辱,受尽了冷待,原本已觉心灰意冷,可如今他只是随口说了这么两个字,她却忽然觉得好像前面所有的委屈就都在那刹那烟消云散了。
就两个字,已像什么都够了。
伪装的坚强,被他这沉声的两个字彻底瓦解,深藏的柔弱显了出来,盈辛楚楚可怜地瞅着薛采,忽然有种想要大哭的冲动,却又禁不住笑了起来。
薛采端着粥碗,细心地低头吹了吹,汤勺送到盈辛面前,“来,张嘴。”
他从来都没侍候过人,一向也不习惯如此儿女情长,如今看着眼前的她绝世的笑颜,心中不由地被撼动了。
盈辛望着他,倾国倾城的容颜之上浮起了一抹绯红,也不说话,只是稍稍地张嘴,顺从地咽了一口粥。
“会不会太凉了些?”手中装着清粥的瓷碗已经不似之前那般炙烫,薛采担心这粥也不够热了。
“还有点烫。”盈辛忽道。
“嗯?”
“还要吹一吹。”眸底也渐渐有了笑意,好看的嘴角向上扬起,“我觉得有点烫。”
邶莫王朝手握重权的薛采,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般无力的一天。
只是两句莺声燕语,一抹嫣然巧笑,就让他丢盔卸甲,举手投降了。
他机械地低头,笨拙地放至自己嘴边吹了吹气,又稍稍试了下温度,这才又送到她唇边。
眸底的笑意晕散开来,盈辛张开嘴,咽下薛采吹冷的清粥,看着他耳根不自然的红晕,心中顿觉无比的幸福。见他强板着脸,愈发地想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薛采浓眉骤然蹙起地看她。心下懊恼得紧,抬眼看了看她一脸有些雀跃的神情,又不想扫了她的兴,不由地只觉头皮一阵发麻。
抬起双眸,看见那两瓣因为长久失水而略显干涩的唇,向上扬起了高高的弧度,眸中忽然闪过一缕狡黠的笑意,倾身压上,一手放开汤碗,一手按着盈辛肩膀,唇对上唇。
因为缺水而导致裂口的唇,被薛采一点一点地滋润着,盈辛不曾料到他会忽然吻她,心中猛震,一双灿亮的星眸睁得大大的,说不尽的惊讶。
霸道的吻,远远不像平时的他那般儒雅冷漠。
此时的薛采,没有了文臣惯有的斯文,却多了几分武将拦不住的霸气,看在盈辛眼里,便不禁有些痴迷了。
这个她曾经在闺阁之中心心念念了许久的男子,此刻就在她的面前,她又怎么能不痴迷呢?
脑海之中,骤然浮现出她初见他时的情景。
京城古道,十丈红尘。
惊鸿一瞥间,她看见他驾着一匹纯黑宝马,缓缓自街角穿出,款款自悠远的前尘里来。
那时的他,裘马儒雅,满身风华,紧紧随侍在御辇左右。那御辇宝光流转,映照着他静切的眉目与貂裘。那样无华的神色,让她仅仅只是余光瞥见,便从此再难忘怀……
那一年是哪一年?
忘了。
她不记得了。
总之,该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她只记得,那天的他,精致的面容上曾经浮现出了恬淡的笑容,璀璨的眸子里曾经传达出了眸中坚定的意志,宛若墙壁上闪烁的清冷的反光。
她只记得,那天的他,身着貂裘在马上微垂了头,从容眼色俯视着脚下众生,浑身笼罩着一圈淡淡的光芒,头顶上似有若有若无的阳光倾泻而下,令人不能直视。
她只记得这些。
而这些,却已足以让她一生都念念不忘……
“怎么了?”察觉到了身下的人儿在神游,薛采哑着嗓子问她。
盈辛颤抖着睫毛,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动了动,望向眼前的薛采,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想起过去的一些事了。”
薛采挑眉,听着她如此一说,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也不做声,只是安静地望着她。
两人离得很近,几乎是鼻息相对的直视。
盈辛望了薛采许久,像是在想些什么,出了一会神,忽而又开口问道:“相爷,以后还会如此对盈辛吗?”
没来由地一阵心慌,不知道为什么,就在那么一瞬之间,她只觉得心中有一股不容忽视的不安在缓缓升起,让她不自觉地问出这么一句话。
薛采大概也没料到她会有这么一问,不由地愣了愣,复而笑着反问道:“如果会呢?”
他本是无心地开着玩笑,谁知听在盈辛耳中却不是这么个意思。
盈辛他这么一说,清冷表情在脸上一闪即过,声音陡然就沉了下来,只道:“那么相爷不如现在就让盈辛一死百了算了。”
薛采闻言不禁一愣,随即怒气顿升,霍然起身,将她摔在床边,怒道:“死死死!你难道就只会以死来威胁本相吗?”
“这个问题,我想相爷问错人了。”勉强地自床沿边撑起,盈辛依旧浅笑如昔,“相爷该问的是自己,而不是问我。”
怒火顿时升起,不可压制,薛采站在房中,只觉心中一阵激荡,气得五脏六腑俱炸。
低头朝榻上看去,刚想发怒,却也就在那时,他才发现刚刚说话的人儿已经力不能支地靠在床边,双臂环绕着膝盖,将脸深埋在了臂弯之间。
她单薄的肩胛微微突起,令人觉得无比脆弱,看在薛采眼里,忽觉一阵心疼和不舍。
怒火滔天,就于那么一瞬间,百炼精钢化成绕指柔。
“你!”走上前去,一把搂过低头啜泣的盈辛,薛采只恨不得从此就将她嵌进自己身体里再不分开,口中却似不服气地长叹一声:“唉……”
有些凉意的秋风,自窗口的缝隙之中灌入屋内,吹动了床侧的帷帐。
床上的两人,紧紧相拥,令人不禁以为他们从此便可天长地久永不分离一般。
“相爷……”许久之后,盈辛低声开口。
“嗯?”
“相爷可以给盈辛一样东西吗?”
“什么东西?”薛采用下巴摩挲着怀里人儿灿亮幽异的长发,舍不得放开。
这一刻,他只想让自己稍稍忘掉仇恨,为自己好好活一下。
“相爷……”盈辛被薛采紧紧搂在怀里,顿了一顿,然后才缓缓地开口,“相爷,可以给盈辛一个承诺吗?”
薛采暖玉在怀,闻言浑身僵硬,脸色陡然一滞,松开箍紧盈辛的手,复而问道:“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