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诺。”盈辛星眸微启地望着薛采,眼睛一瞬也不瞬地重复道:“相爷愿意承诺我吗?”
心中的不安愈发地强烈起来,完全无法用言语形容,她只知道,这一刻,她急需要他的承诺,才能够平缓心中的慌乱和恐惧。
“承诺……承诺什么?”似乎完全也没有感觉到她内心的慌乱,薛采只是放肆轻笑。
他那精致的面容之上,蛮不在乎的脸色,让她的心口无来由地一震。
她将唇抿得紧紧,却似忽然改了主意,如星的眸子骤然掠过一丝黯然,蓦地自顾自摇了摇头,然后才以极低的声音道:“没什么了,相爷什么也不用承诺了。”
“嗯?”薛采看见她的脸色瞬间苍白,忙低头问。
盈辛抬眸,换上之前的浅笑,只淡淡地道:“相爷只要记得,要待盈辛好便够了。”
其实,原本她想问他的是,你愿意承诺给我一世的欢颜和安宁吗?
只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她,到底还是不敢赌。
终究,她还是怕。
怕他给的答案,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怕他给的答案,会就此毁去她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换来的幸福。
所以,她不敢。
不敢问出口。
一世的欢颜和安宁,与眼前这片刻的幸福和快乐相比,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落叶回旋中,世事沧桑。
此时此刻的幸福欢愉,天下人都可以不珍惜,但是她不可以不珍惜。
她不敢不珍惜。
六个月,她忍受了种种冷待六个月,从最开始的笑脸相迎,温言以对,到最后的绝食相抗,以死相逼,好不容易才换来这片刻的安静祥和,她哪敢不珍惜?
她怎么可以因为这莫名而生的一句问话,就将这来之不易的片刻欢愉亲手毁去?
怎么可以?
盈辛怔怔地笑了起来,又怔怔敛了笑容。
真卑微。
卑微到了如斯地步。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一瞬间的觉悟,一瞬间的感慨。
不去计较结果,不去祈求过程的满意,不去奢望他也会如她爱他这般地爱她。
只是不想再有遗憾,不想再有失望,不想再有绝望……
“怎么了,发什么呆呢?”瞧着怀里人一直出神,失焦的眼神那样陌生,薛采低声问道。
“相爷……”终于回过神来,一双灿亮的眸子,对上另一双同样璀璨的眸子,盈辛低呼。
“叫我夫君。”
“嗯?”
“叫我夫君!”薛采在她的耳边摩挲,低喃。
“夫君……”盈辛启音。
轻柔的声音,似乎带着魅惑的魔力,听得薛采只觉浑身一阵酥麻。
薛采说不出话,只能将她更加拥向自己,像要将她融入自己身体里一样抱紧她。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了当初新婚时的她。
那样地眸含浅笑,那么地面带绯红,只是娇羞地瞅着他,已让他无力招架。
该怎么办?
他到底要怎么办?
侧睨着她的身影,过去的沧桑与记忆忽地涌上他的眼眶。
薛家家破人亡的大仇,难道就因为这莺声燕语,片言只字放弃了吗?
他问自己。
但是却似乎永远都得不到答案。
他在煎熬。
无比的煎熬。
虽然此刻仍搂着她,但是他却又永远都无法心安理得地爱着她。
他下不了手杀她,又永远都不想要离开她。
所以他煎熬。
他放不过自己。
他无法放任自己在这样朗朗的白昼享受这些所谓的幸福。
看着眼前这如花的笑颜,想起那夜轰然迸溅的血光,他就觉得良心有愧,他就觉得惶恐不安……
“夫君……你说……我们可不可以就这样一直过下去?”
没有察觉到薛采的异样,盈辛抬眸,面含笑意地望着他,继而语带憧憬地道:“没有争吵,没有冷言冷语,没有任何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就这样一直安宁平淡地一辈子,两不相负。你说可不可以?”
如果可以,她真的愿意就这样永远安静地待在他的身边,做一个永远都胸无大志的浅薄女子。
只要他愿意,只要他点头,那么,从今往后,天涯海角,她都永远相随。
“两不相负?”紧抿的薄唇噏动,重复的四个字自齿间一字一顿地跳出来。
薛采面无表情,失去的温度视线停留在她脸上,心中忽觉一阵揪心的疼,手臂却似乎有自己的意志,将她越圈越紧。
两不相负?
真的可以两不相负吗?
我真的能永不负你吗?
“是,两不相负。”盈辛凝视着他,咧嘴笑了。“我们对天起誓,从此两不相负。”
她的笑容像毒药一样要命,令他不敢再直视。
“我……”薛采低声挣扎,再说不出一个字。
从没有一刻,像此刻这般无力过。
盈辛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神情变得无比地认真,“夫君想说什么?”
“不,不说了。”心中的酸楚和眼前的幸福纠缠不休,薛采无力地摇头,长叹一声,将怀里人搂得更紧,却不愿再去想其他。
恨意重重,爱念深深,他已无力选择,亦无处可逃……
窗外,枯黄的树叶,一片一片,回旋而落。
秋风簌簌翔回,将落叶吹得漫天飞舞,秋意渐浓……
……
他开始对她好。
金银玉石,绫罗绸缎,御赐贡品,但凡是天下奇珍,他统统命人送到她的面前来,供她观赏,供她把玩,供她消遣。
只是,自那一天起,他白天再不到垂虹水榭来了。
一连数十天,每日都是入夜之后,他才会来。
没有强取豪夺的占有,没有无动于衷的冷漠。
他只是夜夜搂着她一起入睡,无关情爱。
清晨,当秋日的朝阳透过窗户射进屋内的时候,他会起身,自行穿衣,然后离去。
有时候,她没有醒,他便会多做停留,凝视她的睡颜许久。
心,已快化成水。
贪看她的丝丝点点,他夜夜将她拥在怀中,却舍不得入睡。
可是,舍不得又有什么用?
难道他真的能放下家破人亡的不共戴天之仇,和她从此双宿双栖永不相负吗?
那他这么多年来的委曲求全,艰难隐忍又是为了什么?
薛采暗自神伤。
看着眼前绝世的睡颜,他的心却是一阵疼过一阵,似乎永远都不会休止一般。
微微地叹气,气息稍稍吹动盈辛额前发梢。
浓密如扇的睫毛终于轻轻动了动,薛采迅速地退开,漠然地下床。
盈辛睁开眼睛,只看见薛采的背影。
背影,永远只有背影。
这数十天来,她每日醒来,看到的都只有他的背影。
昨夜他搂着她入眠的温柔不再,仿若是过眼云烟,一觉醒来,连一丝一毫也不剩。
盈辛看着薛采如往日般沉默的离去,挺拔的背影,陌生的温柔。
……
是夜,薛采依旧入了盈辛的房。
仍就是一言不发的沉默,仍就是无关情爱的拥眠。
一切,似乎都如往日一般。
只是这一夜,两人都无法再安然入睡。
“夫君……”盈辛睁开眼睛,低声地问:“冬天,大概就快来了吧?”
迎来的仿佛是永远也无法到头的沉默。
薛采搂着她,一言不发,似已睡去。但是她知道他没有睡。
“冬天,是我们大婚的季节。”盈辛动了动,转身伏在薛采的耳边,继续低声道:“夫君知道吗?我初次看见你的时候,也是在冬天。那一年,在冬日的街边,我看见你骑在马上……”
薛采心中只觉一阵疼痛猛地袭来,按捺不住,蓦地睁眼,加重了手中力气,用力地将盈辛一搂,听见盈辛一声惊呼,随即话语声歇。
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知道了初次相见是何景象又何如?盈辛,我只能在黑夜中如此爱你。朗朗乾坤下,有我薛家一百零八口洗刷不尽的鲜血,和他们冤死的魂灵!
薛采在清晨离去,盈辛看着他的背影,抿着唇一言不发。
八个月了,秋天都已经来了,他们彼此情定的冬天还有多远?
天色渐渐大亮起来,当最后一丝黑暗被阳光吞噬的时候,丁香端了热水进屋。
看见盈辛一人呆楞在窗边,丁香将热水放在房中的桌子上,关切问道:“小姐醒了?”
盈辛恍若未闻,目光怔怔地望着窗外飘零的落叶,任自窗外灌入的冷风肆意地划过脸庞,吹得如金墨般的长发四散绽开,许久之后,才似在自言自语地问:“这么短暂吗?”
“什么这么短暂?”丁香好奇地问。
盈辛似乎没了说话的兴致,别过头,闲闲看窗外一片秋日的萧条。
丁香自幼跟在盈辛的身边,大致知道她的脾气,知道自己多事了,也不敢再问,于是识趣地挑过话题道:“小姐现在要洗漱吗?这天气愈发地冷了,水也凉得快,要不要奴婢等下再送点热水进来?”
满室静寂,回答她的仿若是永无之境的沉默。
盈辛站在窗口,紧抿着唇,依旧一言不发。
丁香抬眸望了她许久,确定她不会再开口,只得又端起桌上渐凉的热水准备退出去。
脚迈出门槛,在转身的瞬间,一个声音从背后细微地传来。
“不用端出去了,我用这水就好。”
盈辛仍然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窗外,目光淡定而从容。
丁香愣了愣,没料到小姐会忽然开口,回神之后才想起水已经冷了,随即道:“这水已经凉了,奴婢去给小姐换热水进来吧?”
“不用了,就用这水。”一直停驻在窗外的视线,终于从萧条的景致上移开,柔柔地扫向丁香,“你就放在这,放到冰凉为止。”
“啊?”
“我要用冷水。”
“可是,小姐,这天气已经日益地冷了,现在这季节还用冷水是会着凉的。更何况你的身子一向不大好……”
“我要用冷水,你听不懂吗?”不待丁香说完,盈辛已经开口截断了她的话,继而道:“从今日开始,不论饭食还是茶水,一律给我换成凉的。”
丁香一惊,不知道盈辛这唱的是哪一出,半晌无言,而后才低声问道:“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清冷的神色一闪即过,绝世的笑容浮现在倾国倾城的面容上,盈辛也不答话,只是将目光重新望向窗外,看着在风中旋舞的落叶。
她记得她曾对他说过,他若对她有一分不好,她便待自己一百分不好。
她记得,她如是说过。
丁香看着自家小姐如此神情,心中暗道不好,只道:“奴婢这就去为小姐准备凉水。”旋即退出房外,急急往薛采的住所而去。
一路心如火灼地赶到薛采的居所榕园。
薛采的贴身随侍却道:“相爷上朝去了,尚未回府。”
丁香顿时慌了手脚,站在榕园门口就急得只跺脚。
那侍卫认得她是夫人的贴身丫鬟,且知道最近相爷对那垂虹水榭里一向不得宠的大夫人格外关心,如今看着丁香这般着急,心下也知道拖延不得,于是又对她道:“平时相爷不在府里的时候,都是薛总管做主的,你可以去找他。”
丁香听着他如此一说,哪里还顾得及其他,只又往薛安的住所去。
好不容易找到薛安,向他说明了情况,薛安听完却是眉头紧皱,一脸的为难,思虑了半晌,才道:“禁宫守卫森严,没有令牌一律不得通行,此时相爷正在朝堂之上,我也只能速派人去宫门口等候,你就先回去看着夫人吧。”
……
马蹄疾响,正午时。
薛采在宫门外听完薛安派来的人说明情况后,弃轿上马,一路疾驰,心急如火地赶回府内。
到垂虹水榭的时候,听见屋里传来金击玉振的琴音,一颗原本悬高的心这才稍稍放了下来。
他驻足,眯起眼睛,细听。
清雅之声似流水般倾泻而下,淡淡虚渺,尽入耳内。犹如林间燕雀翔游,簌簌丛声,春意盎然,泛音如流。又似牛毫细雨,斜织入林中,网罗广土,散音如水。
清淡悠远,从容逍遥。
说不尽的风流,道不尽的慵懒。
薛采情不自禁,想靠这琴声更近一点,举步,转入院门中。
金击玉振的琴声自屋内肆意流淌而出,声如流水,渐渐柔靡,绵长铿锵,似人哀叹,仍未有止意。
一阵低音过后,却是连着几个高亢亮音,琴声渐渐从悠扬转为急促,一时间杀伐声四起,战马嘶叫,金鼓齐呜,呼声震天,尽是慷慨悲歌之声。
好看的浓眉,由舒展变为紧蹙,薛采听着忽变的曲调,心中蓦然一紧,忽然生出阻止的念头,刚想进屋,却听见一声异响传来。
“噌”地一声,琴音忽然断了,全数音乐尽消融。
薛采大惊失色,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人已经飞扑进屋:“怎么了?”
盈辛低头,捧着自己的右手。
食指被忽然崩断的琴弦划过,显出一道细长的血口。
“怎么这么不小心?”薛采好看的剑眉骤然蹙紧,抓过柔软的柔荑:“疼吗?”
丁香跟在薛采身后进屋,看见如此情景,连忙道:“奴婢去取药。”
纤长如玉的指尖,渗出圆润的血珠,宛若一把尖刀,刺得薛采的心疼痛无比,又气又恼地道:“你好好地待在屋里,没事还弹什么琴?”
声音吼得大,动作却柔得很。
轻轻地将那白皙而纤长的手指含入唇中,为她吸掉溢出的血珠,薛采的一张俊脸顿时就黑了下来。
盈辛伤口被薛采火热湿润的舌头一舔,忍不住嘴角扬起一抹笑意,笑出声来。
“还笑?”薛采黑着脸,又舍不得苛责她,只气得转身就欲往屋外去。
眼角的余光,随着转身的动作,扫过房外,却猛然瞥见了窗上案几上摆放的清角古琴,心中猛然一震。
那清角琴仍然好好地摆在那里,那刚刚她弹奏的是什么琴?
回头,再次看向盈辛面前的琴桌,赫然看见一架破旧的弦琴摆在上面,薛采的脸色顿时阴了下来,“你是故意划破自己的手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