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泽走时,正是子时末的时候,整个丞相府中已是一片黑暗静寂。
薛采也曾作过挽留:“天色太晚了,云泽你不如就在我府中歇息一宿,如何?”
然而云泽却是推辞:“不了。师兄你如今贵为邶莫丞相,虽说位高权重,却也需万事小心才是。以你我今时今日的地位和对立身份,能够这样长谈已是难得,如果我再歇在你府中,只恐招人话柄,到时候对你只怕是不利……”
他虽然生性贪玩,不拘小节,但是在一些事情的处理上,倒也是细心周到的。
这些年来,他虽说是游山玩水不理世事,但是关于邶莫国主与师兄之间那微妙关系的传闻,他还是听了不少。
空穴来风,必有其因。
邶莫国主现今想必已是对师兄处处提防,处处监视,他又怎能还如此安心地待在这府邸之内呢?那岂不是更加牵累师兄了吗?
云泽想着,摇了摇头,谢绝薛采的一片好意,继而又道:“我还是去住客栈较好,这样一来可以避人耳目,二来也可以让师兄你少操心一点。即便是邶莫国主派人查到我来了这里,恐怕也是不能拿我怎样的。”
薛采见他执意不肯留宿,也不再多说什么,起身,几步来到他面前,只点头道:“既是如此,那你就一路小心了。这几日皇宫将有盛宴,我也不方便再见你,所以,若是有些什么事,也留待三日之后,皇宫盛宴结束再说了……”
“我明白的。”
云泽也站了起来,仰望他而笑:“这几日那我就不来叨扰师兄了,待皇宫盛宴过后,我再来与师兄把酒长谈,如何?”
清雅直爽的声音,一点一滴,点点滴滴,响亮有声地敲进了薛采心窝里。他的脸上渐渐显出柔和线条,缓缓宽了神色,终于有了笑容。
“我自是欢迎的,只是还望师弟你言而有信,不要到时候又去了别处游山玩水,让为兄苦等呐……”薛采道。
“我云泽哪敢让师兄你久等啊。你就是借我十个胆子,我也是不敢呐!”
云泽亦陪着笑,忽而似是想起了其他什么事情来,敛了笑容,又严肃地道:“只是……师兄,你若是有什么事需要师弟帮忙的,只管开口便是。我在邶莫一日,只要凡是能帮上忙的事,即便是赴汤蹈火,也是要为师兄办到的!”
这些日子以来,关于邶莫国主与师兄之间的明争暗斗,他已不知听过了多少。而现在他已身在邶莫,自是该为师兄出一点力了。
薛采一怔,眯眼瞅着他认真的神色,心底柔柔地卷来一波一波的暖意。
伸手拍了拍云泽的肩膀,强压下心中的感动,他却是摇头:“如今邶莫帝都风云诡谲,你由来闲野惯了,我怎能忍心让你陷入这权势的深渊之中?”
“师兄把云泽当外人?”
云泽听着他这么一说,倒是像来了脾气,连说话的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许多:“师兄若是有难都不向云泽求助,岂不是太看不起云泽了?想我云泽虽然平时不问政事,只顾游山玩水,但是却不是贪生怕死,不讲义气之人呐!”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误会了……”
薛采欲解释,可是话还没说完,就已被云泽打断:“不是这个意思就行了!师兄你有难,就等同于是我云泽有难,我岂有眼睁睁见你落难而不伸以援手之理?这几日既是邶莫皇宫盛宴,那我便待在这帝都的客栈里了,如果有事,师兄你只需派人给我传个话便是了!”
“这……”
“这什么这啊……我也只会在邶莫待上几天而已,再过两月便是我皇兄寿诞,到时候,我即便是想再来这,恐怕也是有心无力了。所以啊,等过了皇宫盛宴,师兄你可得好好招待我一下呐……”云泽笑道。
薛采瞅着他,沉静的脸上漾起浅笑:“既然师弟一再坚持,那为兄也就不再固执了。他日若是有需要师弟帮忙的地方,我自当开口向师弟求援。”
其实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牵扯云泽进来,但是此刻薛采却装出了一副不得不从命的样子。
云泽似是很满意薛采的话,点了点头,俊逸面容带笑:“好了,那就这么说定了,天色也不早了,我看我还是先告辞了吧。”
此时已是子时,却是太晚了,再待下去,只恐会招来有心人的话柄了。
“我送你。”
“不用了,师兄留步。”
“夜深寒气重,该多注意些才是。”薛采也不再坚持,只道:“在邶莫,一切小心为上。”
“知道了。”云泽走了几步,回头感激一笑,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快步朝着府门的方向走去。
薛采站在原地,看着云泽离去的背影,心中却是感慨万千,一时只觉胸中涌起千言万语,却无处可说……
凉风拂过濡羽长袍,顺长身影却静立不动。
此时的薛采,脸上的笑容已不知在何时逝了,精致的面容之上无喜无怒,却更显严肃。
也不知过了多久,薛安走进厅内。
“你先回房吧。”薛采那张冷峻脸庞淡去了一层薄冰,淡淡地说。
“相爷……”
“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可是……”
向来恪守礼规的薛安,脸上略有迟疑,虽知不该以下犯上,但为维护主子名节,不得已还是拱手劝戒:“可是相爷,今日那鲁国晋王深夜探访,只恐……不宜啊……”
彼时薛采正要自大厅出去,准备在府中走走,闻言不由地回头,颇不悦地瞪他一眼。
“如何不宜?”他撇嘴问道,听似有意刁难。
薛安拱手,头却更低了,脸上腼眺,仿佛有口难言,几次张嘴却不知如何说起。
瞅着薛安的头顶,薛采的嘴角隐约掀起似笑非笑的邪佞,嘴上却是严正地问道:“你除了知道那是鲁国小晋王,还知道些什么了?”
薛安喉咙滚动,一番话全写在脸上了,却是有口难言,憋了半晌,好不容易才开口劝诫:“相爷,通敌叛国可不光是死罪呐,还有相爷您的一世英名,恐怕也会因此而……”
“一世英名?!”
薛采听见薛安用这四个字形容自己,只觉刺耳得很,忽然扯眉,冷笑出声:“这邶莫天下,恐怕除了你薛安之外,已没有人会认为我还有英名了吧……”
世人皆传他生性残暴,冷血无情,为达目的,不折手段,只手遮天。
一世英名从何而来?
“相爷……”薛安瞪着光可鉴人的地面,僵直无语。
他只是不希望相爷从此踏入歧途而已。
可是此时此刻主子所说的每一句话,却都让他哑口无言了。
主子说得没错。
在这邶莫天下,若论英名,只怕薛相之名尚不及皇上的十分之一呐。
世人只知如今的贞元盛世乃是由当今圣上励精图治,辛苦开创。但是他们谁又知道,其实在这盛世的背后,还有他们口中作恶多端的权相如此多的心血?
薛安想到此处,原本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也顿时化作了沉默。
“罢了,我也不瞒你,省得你担心。”
薛采睇他一眼,看着他满脸忧心的神色,心中忽觉不忍,扯起嘴角,叹道:“其实,我与鲁国小晋王,乃是同门师兄弟。他今日来,纯粹只为叙旧,并无其他不可告人之事。”
“啊?”
薛安闻言,先是一愣,半晌无言,回过神来才知开口说话:“原来如此,看来是属下多心了,还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本相勾结敌国,想要篡位?”薛采挑眉,眼里迸出森冷目光对上他,若有所思。
“相爷恕罪,属下失礼。”薛安听见主子将话挑明,又见主子用这样的眼神望着自己,心中隐隐觉得不妙,只惊地倒退一步,随即低头道。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日子以来,他总觉得相爷已经开始渐渐变了。
以前虽然世人皆传薛相杀人不眨眼,阴鸷狠辣,但是他却是知道的,自己的主子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而现在,却连他也开始觉得,相爷似乎已经开始慢慢变成了如世人口中所说的那般了……
薛安抬头看着薛采。
只觉相爷的身影神采英拔如初,但怎么看都觉着隔得越来越远,朦朦胧胧,氤氲重重的,像两人间飘着不少白雾,活生生扯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薛采长身而立,手负在背后,听了薛安的话,沉默了半晌,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一般,隔了一会,忽而幽幽地问道:“如果,有朝一日,君逼臣反,是该坐以待毙还是该奋起反击呢?”
“嗯?”薛安被问得没头没脑,细瞧薛采脸色,却见他脸上表情全无,只有一双厉眸射出凌厉的眸光,顿时心知这个时候不能出一丁点差错,只能没有含意地应了一声。
然而薛采却是一径地固执,似是非要寻到一个答案一般,继续道:“我问你,是该坐以待毙,还是该奋起反击?”
“这……”
薛安愣了愣神,也不知该如何作答才好,只得佯笑道:“相爷与皇上一手开辟了这贞元盛世,若论私交,该是情同兄弟了,又怎么会有这君逼臣反一说呢?”
“哈哈哈……”
薛采闻言,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一般,仰天长笑,笑中却略带了苦涩。稍稍望了一眼垂眸的薛安,他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撩起长袍朝门外走去。
夜长风寒,秋风萧瑟。
薛采双眸微眯,戒慎思危地走在府中,一路行来权衡了今朝的权势利弊。
走至垂虹水榭门口的时候,他忽然顿住了脚步,踌躇不前起来。
时至今日,以他丞相的权力和地位,其实还是不足以与皇上相抗衡的。
朝堂之上,一众文官虽说对他皆是毕恭毕敬,但是他却明白,这些人其实都是皇上一手提拔上来的,只有一小部分是自己暗中安插的而已。
而邶莫边关,那手握重兵的司徒如风,一向唯皇命是从,根本就不曾将他这丞相放在眼里,他更是心里清楚。
至于其他武将,虽说大部分是他的亲信,但终究手中握有的兵力不足,且太过分散,即便联合起来,也仅仅只能与司徒如风相抗衡而已。
更何况自他大婚,边关将领均来庆贺之后,皇上便对这些个武将心有忌讳,如今均不重用,想来已是早有戒备,要想将他们联合起来,必定还是需些时间的。
这样看来,现下帝都文官不在掌握之中,而边关武将又远水救不了近火,除了盛宴当日让盈辛奉命奏琴之外,他好像还真是无路可走了……
薛采将种种情况逐一分析之后,忽然想到真的要让盈辛在盛宴之上弹奏清角古琴,心中不禁黯然。
此时若反,必败无疑,想来除了先再委曲求全一段时日之外,他似乎已经别无他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