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午后时分,薛采才从芙蓉馆里出来。
进了垂虹水榭,见盈辛正在窗下看书,一脸的笑意盈盈:“夫人昨日睡得可好?什么时候起来的?”
仿若没有听见一般,窗下的女子眉眼动都不动一下,头也不抬,只静静地看着书。
偶尔,响起一两声清脆的书页翻动声。
除此之外,屋子的前前后后,便全是一片静寂。
没有了笑意的绝色面容,带着一股子沉肃,让屋子里的气氛顿时降到了冰点。
薛采迟疑了一下,只觉今日的盈辛似与平日有些不同,又轻唤她的名:“盈辛……”
然而,迎来的仿佛是永远都无法到头的沉默。
盈辛抬眸淡淡看薛采一眼,也不做声,随即又低下头去,只将目光停留在书页之上。
不想承认自己是在吃醋,但心里到底还是隐隐疼了,酸了。
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寻常把戏,她不屑做。
所以,她便只能装作不在意,装作视而不见。
薛采愁眉站了一会,揣摩不出盈辛心里在想些什么,也没想到过她之前曾在芙蓉馆里听了他说的话,只以为她是哪里不舒服了,于是声音又放柔了许多,轻声关切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昨晚风大,着凉了吗?”
盈辛恍若未闻,仍在低头看书。
束起的青丝用一根簪子插着,侧边几缕发丝垂落在肩上,衬着粉妆玉琢的容颜,说不出的清雅秀丽。
“你今儿个是怎么了?怎地连句话也不与我说了?是我惹你不高兴了吗?”
再好言相问,也得不到回应。
薛采清俊的脸露出疑惑,对于盈辛反常的态度颇为不解,挑头看见桌上摆着的午膳动也未动,又问:“怎么连饭也不吃了?就不怕饿着自己让我担心?”
脸上漾着笑,走过去将桌上的碗端起,又夹了些菜,端至盈辛的面前,挡住她看书的视线:“来,别让自己饿着了,我喂你。”
说着,夹起一些菜,欲往她嘴里送。
一直低头看书沉默不语的人儿,终于因着薛采这喂食的动作,终于有了些许动静。
盈辛抬起头来,柔柔的眸光扫向身前扬笑的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出了一会神,目光转到薛采用筷子夹着的菜上略停了停,随即又别过脸去。
薛采见她意动,靠前一点,压低声音问:“今儿个这是怎么了?怎地看起来像是很不高兴的样子呢?”
将碗筷放在一边,双手搭在她的肩头,稍稍一用力,便强迫着她面向了他:“不要这样子好不好?你这样一句话也不说,我倒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乖了,与我说说话,可好?”
俊雅的脸上一直漾着笑,说出的话也是极温柔的。
薛采凝望着眼前的女子,手抚到她的鬓边,轻轻地摩挲。
盈辛被他强迫着转过身来,明亮眸子痴痴看了看他,自嘲般地笑了笑,只一味地沉默。
“你不愿与我说话,那就吃点东西,好不好?”薛采低头审视她。
盈辛将目光幽幽移向窗外,沉默了很久,忽然开口问:“我该住哪里?”
一整天没有喝水,盈辛的嗓子略微沙哑,却别有一股扣人心弦的魅力。
薛采愕然,似是不明白她的意思,不知怎么回话。
盈辛缓缓转头,目光柔和,清澈如露水,瞅了他许久,复而又问:“不是让我搬出去吗?我该搬去哪里呢?”
舒展着秀气的眉,语气也显得有些慵慵懒懒,这让她整个人看起来也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的味道了。
薛采瞧着她一脸认真的神色,知她不是在开玩笑,却不知她为何会有此一问,愣了半天,忽而想到早上在芙蓉馆里与婉儿的对话,心中一惊:“你早上去了芙蓉馆?”
话音未落,清冷表情在盈辛脸上一闪即过。
他的反应显得有些强烈,看在盈辛的眼里,倒更是只觉他心中有鬼了,于是语气不甚好地道:“盈辛今日违抗相爷的命令,私闯了芙蓉馆,相爷若是要罚,便罚好了。”
“你……”
薛采锁紧了眉心,想起早上与婉儿说的一些话来,心中略感不安,不知盈辛几时到的芙蓉馆,亦不知她都听到了些什么,于是又追问:“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话语急迫,语气带着惊疑,直让人觉得愈发地疏离。
盈辛眼眶发热,深吸一口气,看入薛采亮眸深处,幽幽地应道:“相爷认为我不该听见些什么呢?所谓君子坦荡荡,相爷若无见不得人的事,又何必怕我听见些什么?”
颤抖着睫毛,努力地,不让自己在他面前掉眼泪,不让自己在他面前示弱。
氤氲明眸不惧他的犀利视线,凄凄切切,欲语还休中,一丝决然若隐若现。
薛采闻言,浑身僵硬,恼她说话的语气,怒气顿升两丈,也不曾察觉到她心底波动的情绪,只朝着她轻喝道:“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俊雅温和的脸,像邶莫九月的天气一样,说变就变。
来了脾气的薛采,话音刚落,方才还一片晴朗的天空,骤然便响了轰隆的雷声。
天色,倏地暗了下来。
沉铅的乌云完全吞噬了阳光,被压抑住的雷声不时挣动,隐隐有憾恨的声威。
只是片刻而已,先前晴朗的天气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狂风暴卷,飞沙走石。一阵又一阵的电闪雷鸣,仿佛预示着不久将有暴雨来袭。
方才还明亮的里屋,因着这倏变的天气,而顿时陷入了一片阴郁之中。
盈辛看着薛采,只觉他发起脾气来的样子,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那张俊雅而熟悉的面容,衬着外面阴暗的天色,隐在半明半昧的光线里,越发地让人觉得陌生了。
凝望着他,沉默了一会,盈辛转过身去,看向窗外,淡淡地开口:“相爷既是没有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如今又这般咄咄逼人地来质问盈辛做什么?”
没有听到他的解释,倒是先听见了他的质问,怎叫人不心寒?
若有若无的笑意,从微红的唇边勾起,盈辛忍住心酸,停顿了一下,转头,含笑问:“相爷想让盈辛迁往府中哪座院子呢?”
不是要她搬吗?那她就如他如愿。
勾着笑,想起当日说的两不相负,只觉得真真的讽刺,真真的可笑。
不由地,又笑得灿烂了一些。
她本是倾国倾城的美人,这一笑,自是光艳逼人,顾盼生辉,极为好看。
薛采似有微愣,瞧着盈辛绝美的笑靥,只觉得心里发怵,胆战心惊,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脸上也敛去了刚才的怒容,露出一些笑意:“夫人这叫说的什么话,方才我与婉儿不过也只是说笑罢了,哪能当真?你莫不是真因着这些个小事生气了吧?”
眼波似烟,笑靥漾面,入不了盈辛无动于衷的明眸深处。
心到底是疼了,酸了,哪能凭他这一两句软言细语就能一笔勾销?
斜斜地瞥他一眼,绝色的容颜之上,失了往日的晏晏笑意,盈辛只低声道:“相爷贵为邶莫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乃我邶莫臣民之表率,说出的话怎可不作数?若是他日让旁人知道了,岂不是招人笑话?”
轻轻的声音,有女子独有的娇柔妩媚,听在薛采耳中,却宛如一记危险的箭,已在弦上。
薛采锐利的眸子微微眯起,只觉这般好说歹说也不见她有半分退让,心里真是有些怨怒了。
高大的身躯,散发出不怒自威的慑人气魄,薛采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身前面含浅笑的女子许久,强压下心中不悦,沉声道:“既然我是丞相,一切自当由我说了算。这府中各处院落,哪个人住哪里,也自然是听我安排。方才我与婉儿所说的话,不过只是几句玩笑而已,夫人又何必斤斤计较?”
清冷的眸子瞥向盈辛,语气陡然加重了些,又道:“你本不该是如此不明是非的人,如今却一再地肆意妄为,蛮横不讲理,到底为何?”
不问还好,这一问,盈辛垂下眼睑,竟轻轻笑了起来。
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抬起笑意晏晏的星眸,她朝着薛采柔声问道:“相爷当真认为是肆意妄为,我蛮不讲理?”
眼波流转,灵动诱人。绝色盖世的容颜,配上嫣然笑容,露出两个精致的酒窝,直看得薛采心脏猛顿。
走前半步,将身前的女子完全纳入视线下方,低头审视女子脸上的表情。
官场上噬血的眼眸露出寒光,薛采浑身发出的慑人寒气将盈辛全身完全笼罩。
“是我平日你太过宠你了吗?”
脸上明显多了几分不耐的神色,语气也不见了之前的温柔,薛采浓眉骤然紧蹙,声音终于不再柔和,说出的话也带了几分冷硬的味道:“沈家是大户人家,本来调教出来的女子也该温婉贤淑才是,怎偏生教出了你这般地喜欢无理取闹的女儿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难道这基本的三从四德你都忘了吗?”
心里想着皇上给出的三个月期限,正是烦郁得紧,说话的口气也就更显得不好了。
盈辛抬头凝视薛采,完完全全地,怔住。
萧萧苍凉,穿心过,环骨绕,只是无比心寒。
勾着笑的眼,怔怔地望着薛采笑了,又怔怔地敛了笑容。
看着眼前熟悉到几乎可以永世不忘的俊雅面容,却只觉得心酸。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寂寥漆黑的长夜,她躺在薛采怀中,说着两不相负,却得不到回应。
两不相负,情呢?
清角琴中的密信,字字句句,将兄长之死的矛头指向眼前之人。
她忍住心肠,将那纸信一一撕成碎片,化成漫天纸蝶飞散。
为的是什么?
她不愿相信那是事实。
更不愿相信,薛采对她的爱,抵不过一封薄薄的书信。
若真有情意,怎会经不住一个那信上寥寥几字?
她不问,不代表她不想知道。
她只是在等,等他亲自开口,对她言明一切。
可是,真正等来的又是什么呢?
等来的,便是如今日这般冷然的质问与呵责。
以心试心,妄求恩爱可以尽释前嫌,是最糊涂的做法,她却偏生这么做了。
笑脸相迎,温言以对。
府中数月,受尽种种冷待与委屈,她毫无怨言,只因他是她心心念念多年的男子。
到如今,她以为她真的苦尽甘来,却不成想,这一切,原来都不过只是一场梦幻泡影。
为什么她如此委曲求全,真心相待,竟连一点回报都得不到?
刹那间心灰意冷,嫁得他之后的委屈缓缓压来,无处宣泄。
“丁香。”
丁香从门外跨进来,问:“小姐有什么吩咐?”
盈辛仰头,凝望薛采,眼眸里含着莫名复杂的情绪。
沉默许久之后,这才一字一顿道:“相爷累了,替我送相爷回榕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