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凄紧,落木萧萧。
股寒霜重更声不起。
盈辛如行尸走肉地步下沈府门前台阶,心中空茫,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
夫妻情意历经数月,她曾自以为可以一生一世,原来毁朽崩塌也不过只要一瞬。
只要一瞬而已。
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整个思绪,却浸在了对过去的回忆里。
往事历历在目,她记得清楚。
仿佛当日京城古道,十丈红尘,她在街旁见识到他的马上风华,惊鸿一瞥间,心动仍在。
仿佛他从不曾离去,依然端着汤药,笨拙地亲手喂她,搂她入睡,陪她赏花赏景,一脸甘之如饴……
恩恩怨怨,甜蜜如斯,心碎如斯。
他怎会不爱她?
他怎会背弃诺言,狠心欺她骗她?
蓦地,思及心底一直不敢触碰的心事,那根冥冥之中早悬在半空的针,又重重刺进五脏六腑,让盈辛痛不欲生。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万物既然皆有情,可又为什么偏偏他生得如此这般无情?
脑海倏地闪过他冷冽仇怨的面容,她想起他对她说的话来,整个人不由地浑身一颤。
“因为,我恨你,恨你们沈家,恨你们沈家的所有人!所以,即使你的父母兄长都已经死了,但是,我仍不会放过你!”
……
那怨气凛凛的话语,成了绞杀心脏的利器,折磨得她冷汗潺潺,鲜血淋淋。
再也忍受不住纷乱烦杂的思绪侵扰,盈辛骤然停住一直前行的脚步,在黑暗中站定。
抬起头来,才发现,走来走去,不知不觉之中,她竟又还是走回到了丞相府门前。
丞相府的猩红大门紧闭着,宽阔的门额之上是一块大大的镶金门匾,匾上烫金的“薛府”二字熠熠生辉,光彩夺人,显示出这家主人极高的地位和权势。
门廊上悬挂的灯笼,亦映出硕大的“薛”字,在幽幽的黑暗里,却散发出幽泠泠的渺茫的红光,令盈辛有一瞬间的微怔。
幕幕前尘,如飞矢冷箭,自遥远的过去激射而来。
霎时间,过往的一切,掠过脑海,爱恨情仇如汹涌波涛将她卷起抛下,令她粉身碎骨。
曾经,数月之前,也就是在这里,她与凤无双,一同被薛采迎娶进了门。
她犹记得,那一天是贞元三年十月初十,黄历上说,那天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黄道吉日。
所有的人,包括她自己在内,原本都以为,沈薛二家的联姻,会是邶莫百年难得一遇的盛事。
然而,连她自己都不曾料到的是,也就是在这一天,在这百年难得一遇的黄道吉日里,在她满怀欣喜地嫁他之时,却因为他同时娶妻娶妾,她成为了京城笑柄……
盈辛愣愣地睇着紧闭的丞相府门,怔怔地笑了起来,又怔怔地敛了笑容。
这扇让她深恋又痛恨的猩红大门,曾给了她无限的憧憬与希望,却又在同时,将她所有的期望和希冀击得七零八落。
转过身,准备离开,却又忍不住回头再望一眼这扇已令她骤感陌生的大门。
淡漠的挣扎显得徒劳无功,心里,仍有些犹豫。
不踏进这里又如何?
他依然占据她心头的一角,任她用尽方法都无法抹去。
即使他的存在是痛,但是那痛早已钻入骨髓,令她痛不欲生,不论她逃到哪里,那痛依然会伴着她,又叫她往何处去好呢?
更何况,他尚未给她休书,名义上,她还是他的妻子。
尽管,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个说法有点可笑。
但是,这也的确是事实。
换句话说,只要她还是他的妻子,那么无论天涯海角,她都还是逃脱不了与他的干系,这叫她又如何能离开呢?
盈辛闭眼,任泪水汩汩流下。
天下虽大,却无她立身之处。
天下虽安,却无她容身之所。
这一刻,她才发现,原来四海虽无疆,可是除了这里,她竟已再无地方可以去了。
不知为何,这发现令她觉得空虚,深冷地寂寞。
……
她没有听到门内奔来的脚步声,待她回过神来,耳边已响起了大门敞开时发出的“吱呀”声。
大门打开之后,丁香与几个相府里的下人一起提着灯笼从里面出来。
看见她时,先是一愣,继而脸上露出狂喜,奔至她的面前,在她的耳边急切而焦虑地低唤:“小姐……”
然而,对于丁香满含关切的呼唤,盈辛却恍若未闻一般,一动不动,脸上浮现出的只是无尽的绝望与疲乏。
低唤两遍以后,由关切变为焦急。
丁香压低了声音,扯着她的衣袖晃了晃,又道:“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相爷刚刚回府,发现你不在,已派了人出去寻你呢。”
原本一直处于失神状态的盈辛,在听到她这一句话,心猛地一跳,整个人仿若被雷击到一般,蓦地回过神来。
回过神来,嘴角却逸出了自嘲的笑音:“寻我?!呵……”
紧皱了很久的眉宇终于舒展开来,她的神情看起来平静而疲乏,只有满额的冷汗还残留着挣扎的痕迹,略微透露出她之前大起大落的心绪。
丁香看见她终于开口,松了一口气,也并未察觉到她的异样,脸上还泛起了笑:“是啊,相爷一见小姐不在府里就着急了,立马就命了人出去寻小姐呐!说起来,在相爷心里,小姐应该还是很重要的了……”
“很重要?!”重复着这几个字,盈辛脸上嘲弄的笑意更甚,只觉得这几个字就像是无比的讽刺,直直地扑面而来,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很重要,很重要!是啊,对他来说,我倒真算是很重要的呢!”
如果没有她,他又怎么能这么轻易地接近沈家?
如果没有她,他又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在大庭广众之下达到羞辱沈家的目的?
对于他来说,她是他复仇计划中最关键的一步棋,又怎么会不重要呢?
再多的情,再多的爱,在他说出真相以后,都已化作了怨和恨。
只要一想起之前在沈府门前,他所说过的那些话,她的心就绞成了碎片。
盈辛怔怔地望着身旁的丁香,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一味地笑,笑得丁香满头雾水,一脸的莫名其妙。
丁香皱眉望着她,看到她一脸苍白仿佛快晕倒的模样,担心不已,不知该如何是好:“小姐,你今儿个晚上是怎么了?你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去请人找大夫?”
盈辛闭眼,双手交握,勉强自己镇定。
深吸了好几口气,把烦杂的心绪平稳下来后,才强颜欢笑道:“我没事。”
没人发现,那双因笑弯起的美眸深处埋藏着心死的凄冷,包括丁香,都被她的故作无谓给瞒过了。
听着盈辛这么一说,丁香便放了心。
刚想再说些什么,恰在此时,却发现仍就敞开着的大门里,有几盏微光向着门口这里迤逦而来。
门内的黑暗纵深而遥远,连灯火都无法照亮。
一道低沉而凛冽的男声,自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响起,划破了厚重而浓稠的夜色:“你终于知道回来了吗?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独自外出?你不知道你这样子的任性,会令人担心吗?”
暗夜里渐渐浮出的熟稔身影,远远望去,一如既往的神采英拔。
盈辛识得那声音,是薛采。
她微眯了眼,淡漠平静的表情开始有了裂痕。
浓稠的夜色中,三四个薛府的下人打着晕黄的灯笼出了黑暗,在丞相府门前站定。
然后,薛采才从略显渺茫的灯火里走出。
有一瞬间不能自已的失神,盈辛怔住,不能出声,不能相信那竟然是薛采。
先前见他是在沈府破败的大门前,仅仅数个时辰之隔,已恍如隔世。
她不曾料到,这一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他,竟像忽然老了几岁一般,眉宇之间,隐现出来的焦虑与担忧,实是令她吃惊不少。
然而,稍稍的惊讶之后,她却选择了忽略。
斜睨着看他,直认为是因为在诸多的下人面前,所以他才会表现出这般的关心,盈辛忍不住冷笑出声:“怎么,相爷是不是又要问罪了?”
薛采一愣,脸上有疑惑的表情一闪而过。
上前两步,走至女子的面前,声音也放低了些:“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担心你。这么晚了,你一介女流之辈独自外出是很危险的。若是万一碰上什么匪徒之类的,可怎么是好?”
俊傲的脸庞一如以往扬着从容温和,看在盈辛眼里,却是显得虚伪至极。
盈辛冷冷地睨他半晌,嘴角轻逸出嗤笑。
隔了一会,才淡漠地道:“相爷还有其他的事吗?若是没有其他的事,请容盈辛先行告退了。”
也不待薛采应允,转过身,她又朝着一旁的丁香吩咐道:“丁香,咱们走,回垂虹水榭。”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朝着丞相府里走去。
听着她的脚步声渐去渐远,薛采没回头,脸上的神情漠然,让人猜不透他心里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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