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玉忽然想到凤遥房间里挂着的两副丹青小相，一副陈黄带旧，上面的女子拈一枝红杏而笑，淳朴自然，明媚无限，右下角却提“少游”二字；另一副新些，画中还是那女子，却是着了华丽宫装，做妇人打扮，相似的眉眼除去几分柔婉，就只剩下浓浓得透出画卷的寥落，是凤遥画的。她想到了某些可能，觉得有些尴尬，转身准备离去。
凤遥抬起头，看着她突然道：“既然来了，陪我喝酒吧。”
今夜的凤遥很不一样，十二岁的少年褪去了所有尖锐，不骄傲不深沉，化去轻佻讥讽，只是一个聪明些的漂亮孩子，清瘦的身子，沉凉如水的眼。她点点头，靠着一颗杏树坐下。杏花林里落英缤纷，地面上铺就一屋锦红。
凤遥半蹲在一颗树前，拿手刨着地上的土，很快一坛酒被他挖出来，只见他手一抬那酒就飞到了灵玉眼前。灵玉一把接下，就着坛子喝了一口，酒香醇厚，入口甘甜，唇齿间还夹带着些许清冽花香，酒香花香纠缠一处，妙不可言。她赞道：“好酒！”
凤遥也抱了个坛子挨着灵玉坐下，“这酒叫‘红露’，是我娘亲家的祖传秘方，用杏花酿造，后劲很烈，你慢些喝。”
今夜无风无月，却有满天星光透过树影斑驳落下，灵玉看凤遥边慢慢喝着红露酒边抬头看着清白星辉，完美的侧脸勾勒出凄凉无依的弧度。她拿坛子碰了下他的，笑说：“好酒自然要慢些喝。”
气氛有些沉闷，凤遥忽然发问：“你最喜欢什么花？”
灵玉想了想，晃晃脑袋道：“能结果子的花都喜欢，那些牡丹勺药海棠什么的，又娇贵又只会招蜂引蝶，麻烦死了。”
凤遥笑笑，“果然像你的回答。”
“你最喜欢杏花？”
“嗯。”
灵玉喝了一口酒，天上星，地上花，身边人，耳边曲，舌尖一丝苦涩若有似无。两人无言对饮，几坛酒下肚，灵玉终于忍不住道：“凤遥，你少喝一些，小孩子不能喝那么多。”
凤遥一双潋滟凤眸依旧清明，丝毫没有醉意。灵玉只觉得他像被笼罩在光幕里的人，明明很近却看不真切，那一身哀凉却愈发浓酽，丝丝渗透于无边的黑夜，和着一曲永无尽头的《思归》，只想让人沉醉不复醒。就在灵玉以为他不会开口时，凤遥突然低声道：“今天是我娘的祭日。”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丢下手中的空坛子，又开了一坛红露酒，笑道：“那想喝就喝吧，今晚姐姐陪你不醉不归。”
凤遥看着她沉沉夜色也掩不住的粉红脸颊，勾起嘴角，“还姐姐？你有姐姐的样子吗？”
灵玉挠挠头，想了半晌，似乎……是没有。
凤遥难得见她一脸呆样，拍拍她的头，长叹口气，语调温柔，“我有几十个兄弟姐妹，对我或不屑或鄙夷或厌憎，表面上却都一团和气；星月宫几百弟子，对我都恭敬仰慕，却始终不敢亲近。所以，我没什么朋友。直到遇到你，你把我放到和你平等的位置上，同我斗嘴置气，吵闹打架，却是真心待我好，拿我当朋友——”他顿了顿，真心实意道：“谢谢你。”
灵玉见高傲又自大的凤遥这样诚恳又感性的说话，十分不适应，赶紧摆摆手说：“这有什么好谢的，要说谢也要我说才对。你帮了我那么多，又几次救了我的命。反而是我，从来没为你做过什么。”灵玉有些心疼凤遥，他这些年一直很孤单吧。她抱起坛子喝了一大口，豪气道：“所以嘛，等着时机到了，我帮你拿下西凌，将你那些狗屁兄弟姐妹统统打倒！”
凤遥笑了笑，两只酒坛子一碰，一口饮尽，“好！”
耳边《思归》殷殷脉脉，凤遥看向宋少游的方向，取下腰上的白玉笛，吹了起来，笛声清然，突然穿插进去却毫不突兀，倒给幽幽咽咽的琴音带了丝安抚的意味。灵玉颇通韵律，听得痴了，仿佛看到爱而不得，痛彻心扉的英气男子于杏飞满城时，高栏明月下，思慕着远隔生死的女子。
思归思归，终是相思入骨，却不得归路。
笛声顿止，拨了一夜的琴也沉寂下来。凤遥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娘是西凌边陲小镇上的平凡女子，淳朴厚道，红露酒酿地一绝。她遇到了出外游历的师父，两人互许终生，谈婚论嫁时，师父突然有事回了玄天门，一去六年。他刚走，我娘就遇到了外出私访的西凌王，西凌王好色世人皆知，他看上了我娘，我娘性子耿直刚烈，本想一死了之，却被西凌王以家人的性命威胁。我娘那时并不知道师父的身份，心如死灰地进了西凌王宫。帝王之家最是薄情寡幸，后宫的美人一个又一个抬进来，他很快就忘了我娘的存在，那些女人自然天天欺负我那老实平凡也不知争宠的娘，她生下我不久后就疯了。三岁那年，寝宫里一场不知是不是蓄谋的大火烧了一夜，我被唯一的宫女死死抱着才没有葬身火海。我娘被活活烧死在我面前，而西凌王，她名义上的夫君却是淡漠得好似死的只是一只狗一只猫，而不是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后来师父出现带走了我，这些年和我亦师亦父。直到九岁时，我才带着能代表西凌王室身份的凤佩回国。”
往事唏嘘，凤遥语调平静，像是在说话本戏文里最惯常的故事，灵玉却分明看见他一双凤眸深处牵扯灵魂的痛，三岁的孩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娘亲一点一点死在面前，不能救也救不了，忘不了也不能忘。就像烙印于心上一道流血不止的伤口，每每想起都是生拉硬拽的疼痛，和着血混着泪，化作无声的仇恨生根发芽。
她拍拍凤遥稚嫩细瘦的肩膀，“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陪你！”
凤遥看着她墨瞳里的坚定，脸上出现一丝温柔浅笑，像清水中漾开的水墨，越淡却越融入骨血深处。
这样的夜无声而泪，无字而韵，红露酒一坛又一坛喝下，入肠化作感慨无限。洋洋洒洒的杏花片片落下，像是情人的眼波温柔稠密，直到整个世界都是红色的花雨，填塞了一切孤独一切痛楚。
天地间一片宁静细腻。
－－－－－－题外话－－－－－－
唉妈，这章好言情
下面准备放一个番外，讲讲凤爹妈等老一辈的故事，顺便把新人物拖出来亮个相
然后就是西凌夺权，再然后是百年排位大战，最后的然后，这一卷就没有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