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凉，南来北往很多人都挤进林家铺子喝点红露酒暖身，生意很好。惠娘想着最近存的钱差不多够买些上好的料子给自己做身嫁衣了。林家二老已经在为她张罗嫁妆了，梧桐镇很小，乡里乡亲都知道林家的惠娘要嫁给那个英俊公子，一时来道喜的人络绎不绝。
这日她正坐在炉火边上，手中银针在刚裁剪好的大红嫁衣上穿梭如飞。她要在裙摆处绣一对鸳鸯，细细密密的针脚就像她期期艾艾的心思，平凡又真挚，小到每一根羽毛的纹路都清晰别致。她换上黑色丝线，准备给鸳鸯绣一对灵动漂亮的眼睛。
林家母亲在旁边一面看一面笑地一脸慈祥，“咱们这边的习俗，鸳鸯眼睛绣得好，一辈子夫妻恩爱不红眼，惠娘可要看好了再绣。”
惠娘脸上飞起两朵红霞，慎重地比了又比，想了又想，终于看好了准备落针。
这时，门外响起急促地脚步声，一个急呼呼的声音隔着厚厚的门帘传进来，“惠娘姐姐，咱们酒铺子里来了好多客人，掌柜的要你赶紧去帮忙。”是跑堂的小六子，说话间他已经探了个头进来，急头急脑地唤着惠娘。
惠娘只得放下针线，笑道：“看你急的，我这就跟你去。”
小六子边走边摇摇脑袋感慨，“一下子来了三十几个客人，都是京城口音，那通身气派，啧啧，肯定是当官的。”
往年也有达官贵人慕名而来，却也没见小六子双眼闪亮语带向往。惠娘提了心暗道一会必要小心伺候。前堂里果然黑压压坐满了人，那些人身上都穿着极好的料子，腰带佩剑，气息沉稳肃杀，一看就是练家子。
林掌柜见惠娘进来，赶紧打发她和小六子一起给客人上茶。惠娘扫了一眼，眼神触及最中间那桌人时，愣了一下。中间那桌上端坐着一个紫袍男人，四十岁左右的样子，眉目五官虽不算特别出众，却气质尊贵，不怒自威，一举手一投足都流露出上位者的霸气。她一眼就看出这里所有人都是以此人为首，便率先来到这桌斟起茶来。这些大人物是他们小酒铺子惹不起的，惠娘虽然淳朴实诚，却也懂得察言观色。
紫袍男人从惠娘进门就一直盯着她看，如今见她这般机谨，便问道：“小姑娘，为何这么多客人，你偏偏从我们这桌开始上茶呢？”
惠娘没料到他会这样突然明知故问，一时倒答不上来，站在那里有些无措。
“罢了，逗你玩的。”那人摆摆手，似乎看她的样子有些好玩，心情很好地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惠娘大大松了口气，这些大人物都是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还好他没有计较。庆幸间不由挂起一个明媚灿烂的笑容，道过谢赶紧继续忙活去了。
紫袍男人眸光一闪，坐于他旁边的一个相貌阴柔的男子立马心领神会。
林家客栈太小，平日里最多不过住十几个人。林掌柜战战兢兢想让众人去大些的酒楼投宿，却被那些人拒绝了。无奈之下，林家二老连自己的卧房都让了出来，又让小六子他们挤在柴房凑合着打个地铺，才勉强将这三十好几人安顿下来。
惠娘揉揉有些发酸的手腕，点上油灯准备继续将嫁衣上鸳鸯的眼睛绣好。
梆梆梆三声有规律的敲门声——“惠娘姑娘在吗？”一个有些尖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她疑惑地打开门，眼前出现一张有些青白阴柔的脸，正是白天时一直坐在紫袍男人身边那人。她忙问道：“这位客官，有什么事吗？可是要准备宵夜？”
那男人却忽然对着她行了个大礼，笑地一脸谄媚，“小的卫安给姑娘道喜了。姑娘兰心惠质，咱们王对您一见倾心，您准备准备今晚侍寝吧。”
惠娘被他那一礼吓了一跳，有些愣怔，“王？”
卫安赶紧答话：“是啊，今天问您话那人就是咱们西凌的王，王可是真龙天子，姑娘您一朝入了宫可就荣华富贵加身了。”
她如被一道惊雷劈中，从头顶到脚底生生裂成两半，竟然觉得世界突然灰白一片。
卫安也不急，只当她是欢喜过了头，笑眯眯瞅着她。许多平民小户家的姑娘被西凌王看中反应都这样，上个月刚进宫的陈贵人还直接激动地晕了过去。
“民女……民女粗陋，怕冲撞了王，不敢……”她的声音都是抖的，断断续续表达着自己的意思。
“姑娘您这是什么意思？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份您却推心阻四，莫不是不想侍奉于王？”卫安突然扫见油灯下乍眼的大红嫁衣，顿时明白过来，一扫之前的恭敬拍马，眯着眼扯着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道：“还是说这欺君大罪您担的了，或者说你们林家担的了？”
惠娘脸色惨白，心越来越沉如坠深渊。她听不清后面卫安又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临走时冷言道不要企图寻短见，那样只是和自己过不去，和林家过不去。
她觉得太监的声音真是难听极了，就像一把钝刀子，磨得她心口发肤全是粗砺的伤口——尖锐刺骨的疼。她关上门，拿手指轻轻抚过那件大红嫁衣，一寸一寸像是抚摸爱人的面庞，最终停留在缺了眼睛的一对鸳鸯上。
果然，眼睛绣不好，是不吉利的。可她，却连绣都没绣，就为这段姻缘画上一片虚无的空白。真的，只是大梦一场吗？那样优秀的男子，像是从戏文梦中走出来的人，怎么可能为自己停留？
他看着她温柔地说：“等我，最迟到明年杏花开时，我就来娶你。”
她抱着嫁衣无声哭了起来，却是一滴泪也没有，升斗小民在天子贵胄面前，连流泪的权力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