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黑着灯，徐老太背对着门，抽泣着。佝偻的身影瘦的只剩一把骨头，肩背颤颤巍巍的。
舒冉走上去，帮她把被子往上提了提，静静地坐在床头前也不说话。
徐老太大约哭了一刻钟，忽然转过身来问舒冉说：“如果有一天有个你很爱的男人要娶你，但条件是不能带小莫，你会答应么？”
舒冉愣了一下，旋即坚决得摇头道：“绝无可能。”
徐老太脸上的表情舒展开来，满是泪痕的皱纹沟壑把整张脸埋得就像一颗湿淋淋的核桃，她扁着干瘪的嘴唇，泪水再一次涌出浑浊的眸子。她说：“可是我答应了。”
那一瞬间，舒冉似乎明白了压抑在徐老太那又臭又硬的脾气下，一处无法触及的硬伤。
她不明白在那个时代，带着孩子改嫁究竟有多难。但对于一个单身母亲来讲，她的选择无异于背弃了自己的子女。
徐老太默默说起了她的往事。故事非常简单。
“我跟前夫是包办婚姻，感情一直不太好。后来生了一儿一女，也就那么平平淡淡得过下去。直到遇上了我后来的丈夫——”徐老太从床头抽屉里取出一张老旧的照片，上面的男人清秀英俊气度不凡。舒冉看着看着，甚至跟楚艺的那种气质有几分相似。
“但身为人妇，这点原则还是有的。那时我在学校里当小教员，他是我们理学院的研究处主任。”徐老太似乎沉浸在那个独属于自己的青葱年代，眼里的光亮一直在闪烁：“我们在一起谈人生谈哲学，每天都非常愉快。我甚至无数次得想，老天为什么对我那么不公平，要我那么早早得失去了自由之身…跟一个完全不爱的人不甘心得过一辈子。我前夫早年下海，经济条件很好。虽然他对我百依百顺，但我还是——几年以后，他出事了，经济犯罪。你知道那个年代，这是要判死罪的。”
“他…死刑么？”舒冉问。
徐老太摇摇头：“家里百般疏通最后判了个死缓，再后来转为二十年。但对于当年的我来说，这简直是天大的恩赐，我当即就决定跟他离婚…然后光明正大得跟老韩在一起了。”
老韩是她后来的丈夫，他们真的携手白头到最后，直到五年前老韩去世。这个舒冉还是听她提过的。
“可是你的前夫入狱，你们又离了婚，孩子不是应该跟你才对么？不会是…韩叔叔容不下他们吧…”舒冉小心翼翼得问。
徐老太苦笑一声：“他若是那样的心眼，我又如何会看得上他？是我…都是我自私…我跟老韩结婚后不就，他就要被公派出国做研究。你不知道，出国对我们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来说就是一生至高无上的梦想。我作为妻子自然可以一同申请陪行，但两个孩子基于他们父亲入狱的关系…无论怎么托人都不能得到审核通过的公文。”徐老太攥住舒冉的手：“那时我一心一意得想跟老韩在一起，好不容易结了婚怎么会愿意面临不知定数的两地分居…所以我找到了孩子的奶奶家人…把他们留了下来。”
舒冉倒吸一口冷气，硬着头皮问道：“那当时他们多大？”
“一个五岁，一个八岁。”
已经是这么大的孩子了！舒冉的心也随着徐老太的忏悔一层层被收紧，这个年纪的孩子早已有了完整的记忆和初步形成的是非世界观。他们敏感又懵懂，足够懂得被母亲抛弃是什么样的概念。
“我也舍不得，以为过两年就能想办法回来团聚…却没想到，这一走就是十年。”徐老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许是报应，我跟老韩这些年都没有半个孩子。而我最后一次见到小丫和大军是在我和老韩回国后的第二年，他们已经长得比我还高了。婆家人对我还算客气，那时前夫已经在狱中病逝了，他们虽然恨我，但至少还是让我跟孩子见了一面。
我怀揣穿着不安和愧疚把高级的礼物送到他们的手里，我甚至期望能看到他们眼里的陌生和仇恨——但我这一生都忘不了，他们虚伪的笑，生硬得接过，对我说：谢谢阿姨。我的心就像被扔在地上反复揉搓，怎么流血却还是苟延残喘。我每每做梦醒过来，都是小丫五岁时的样子，她牵着我的衣角边跑边哭，要我别走。我还记得大军那倔强的眼神，他拉着妹妹的手狠狠得说，他们没有妈。永远都…没有妈…”徐老太痛苦地闭上眼睛，伏在舒冉的怀里抑制不住得痛哭。
这一刻舒冉终于懂了，为什么当时自己那一句‘活该老了一个人’只是一句气话，却足以断了这个可怜老人的生念。
从世俗的眼光看来，徐老太今天的处境完全可以归结为咎由自取。一个母亲背弃孩子的代价应由孤独终老的报应来赎罪。但佛说放下屠刀都能立地成佛，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仅仅因为年轻时的自私和感情用事，就该面对如此的绝望么？舒冉不是哲人也不是判官，她不知该给徐老太判什么罪也无法衡量她现在的苦难折磨是否已经足够去赎。她只是见不得一个母亲的眼泪，滚烫又绝望得在她胸口上晕染开来。
“冉冉…”徐老太这样叫她。
“恩…”舒冉答应了，那一刻她仿佛在徐老太的脸上看见了母亲的重影。
“你知不知道，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嫉妒你。”徐老太说：“因为你能做到比我坚强百倍的事。你为了自己的女儿可以吃尽世间苦，不管多少男人给予你诱惑，你都能坚持得守住母性。无论多少挫折打击都没办法压垮你，我越是刁难你你就越勇敢。渐渐地…我终于无法再对你做过分的事了，因为在阿姨心里，你就是最伟大的姑娘。”
徐老太的一席话几乎逼出了舒冉干涸很久的眼泪，她不好意思得低下头：“阿姨你过奖了，每个母亲都是一样的。我相信你当年一定有着和这个时代不同的人生领悟和抉择角度。您做了那样的决定，也许改变了孩子们的一生。这都是每个人的命运，站在不同的立场…本不该冠以对错…”
“阿姨知道你是在安慰我，冉冉，你是个好姑娘，小莫也是个好孩子。你们一定要好好得幸福下去。阿姨老了，剩下的时间就只有抱着回忆痛苦。”徐老太摸着舒冉的脸蛋，微笑着说：“记得阿姨的教训，小莫是老天赐给你最好的礼物，永远永远都不会有一个男人值得你放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