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即完，我在苏府断断续续躺了有十来日，后几日服了张大夫开的汤药，情况略有好转，只是精神总是不济，一直焉仄仄提不起劲来。
想来，大家心中都明白，只是心病难医罢了。一个人逝去的伤痛，并非眨眼就能完好如初。
府中之人自是有些疑惑我对此事的反应，暗中却眼羡于我对玄华的感情。我曾悄听到几次他们感叹于玄华作为一个下人的好命，心中却始终不知这中间的奥妙。这样也好，说明我在苏府人中，还是堂堂正正的苏家大公子。有时候我也惘然，不知道这样一个身份要一直沿用到什么时候。三太太和大太太对于此事似乎也从未起疑，一如继往有条不紊的安排着府中的事务。
这日一大早，我在后花园中小坐，苏青漓难得逢到夫子家中有事没有功课，偷偷溜来陪我闲话。
前段日子一直瞎忙，很少关心这个弟弟。现在看来，小孩子长起来真的是非常快，好像几夜之间就窜出来一大截，眉目之间已经初见少年英气，站在那里几年一晃而过，便又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
他高兴之余耍起了玄华教他的几套剑法，不知不觉却又引得我眼中起了泪意。小家伙现在越来越敏感，一见到我怔忡的脸色，立即明白了几分，“大哥，你别难过，等我长大了我会保护你的，你看……”龙腾虎跃中，小小年纪身姿已显矫健，确实是练武中的奇材。
见我破涕为笑，又凑过来拿着巾帕给我拭脸，熟练老道的动作让人惊讶。我正想开口，小家伙却一脸好奇，把脑袋往我怀中凑了凑，小鼻头一抽一抽地：“大哥，什么味道这么香？”
我一愣，他却又语出惊人：“奇怪，大哥身上的味道怎么和那些姐姐们身上的香味一样？”
一句话说的我脸唰地躁热，神色也极不自然，咳嗽了一下，故意板起脸：“咦？苏青漓，你好啊你，小小年纪就知道那些姐姐们身上的香味了？说，你都跑到哪鬼混去了？”
苏青漓一听，脸居然比我更红，“没有，没有，是娘带我去她们府上串门，我和她们一起玩时不注意闻到的……”红通通的脸蛋配上手足无措的表情，煞是可爱，惹得我也禁不住笑起来。
“大哥，我说的可是实话，”他一脸贼兮兮的笑着，“我刚刚就闻见了大哥身上的香味，大哥你……是不是准备娶媳妇了？”我愕然，惊讶于他小小的脑袋中有这么复杂的思想，一时被追问的哑口无言，只得狠狠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小小年纪尽瞎想，赶紧给我回屋念书去！”
苏青漓不敢违抗，一边摸着脑袋往回走，一边委屈地说：“这有什么嘛，娘说过，我将来也要娶媳妇的。不过我想好了，我要等大哥娶了之后我再娶，这样……”我不想再听他胡说，站起身作势要追下去打他，终于将他吓得一溜烟跑了。
回身来坐下，不过片刻，门外却有小厮来报，说有人奉太子之命来找我。
我心中纳闷，吩咐带进来。不多时，只见小厮带着一身形颀长的男子前来。
男子面目俊雅，一见我立即跪地拜见：“属下齐轩，参见公子！”
我心中疑惑，定定看他不语。他上前一步，待小厮退下之后，这才恭敬道：“小的是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跟随公子左右！”
我心中一动：“跟随于我？”
齐轩大眼里闪着坚定纯信之光：“正是，太子殿下已将属下赐予公子，愿随时听候公子调遣。”
我不语，起身走到湖边，对着满湖粼粼波光打量他。此人竟是太子派来……难道是想让他替化玄华的位子……
“你叫齐轩？”
“正是。”他大步上前，凑到我耳边：“公子的一切情况殿下早已告之于我，今日前来，还有一事相告。”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与我，我一看，正是东宫令牌。
他低下头，掩去眼里的睿慧：“殿下吩咐，后日公子便要回宫复命，如今朝中多事之秋，要想再出城恐怕已不易。殿下嘱咐，若公子想再上卧佛山一趟，属下今日可带公子前去。”
我心里一痛，因为想起了玄华；又一惊，太子竟然猜出我想上卧佛山。
回来的这些日子，无一刻不在思念，只是路途遥远不说，且卧佛山又是皇家圣地，没有皇命，外臣之人自然不得进入……我看着手里的东宫令牌，齐轩轻声道：“殿下说只要公子拿着此令上山，就无人敢拦，可一直通往行宫的后山。”
我吐出一口气，看着齐轩光洁的脸，“多谢殿下用心，只是华音寺离京城太远，这一日来去要花时甚久，难道要住到明日再回不成……”
“这个无妨。”齐轩笑起来，并不像我想像中的那样拘谨。
他有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在谈笑间一闪一闪，“从京郊上卧佛山，有一条甚少人知道的近路，快马只需二多个时辰便可上山，今日去今日晚些时候便可回京。”
我一听，心中大喜，转身就要下台阶，却忽然想到，“这样合适吗？”
齐轩摇头：“殿下早知公子心中所想，既然这样安排，公子还担心什么呢？”
我见他身材颀长，步履之间自有一种沉然之气。举手投足间都不像是一个普通侍卫，既是太子送来，想必也是行家高手中人，我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于是转身便回梨香院中去换衣。在路上吩咐下人去告诉太太说我今日去城中友人处游玩，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
换好衣衫，出了后院门，二匹高头大马正拴在门口，一黑一白，白的浑身如雪，黑的浑身如缎，皆四蹄壮健，高扬着鼻息喷发不止。
我心中喜爱，上前去小心的拍了拍白马的头。齐轩在身后笑道：“这二匹名马都是殿下御赐，脚力无边，性情温良，公子放心骑上就是。”
我愕然：“你连马都带来了？”
他一笑，将白马缰绳解下给我，“殿下昨日就吩咐我去东园马场挑出来了，专门候着今日一早带过府来。”
这太子可真是把一切都猜透了，我无语。只默默翻身上马，和齐轩并头，一起向城外驰去。
齐轩所说的近路果然不错，从京郊西侧门转出去，穿过一片农家田庄，再拐上一道山洼，便可直向卧佛山穿插过去。这条路一直在山中穿行，绿树成荫，若是马车行驶自然不便，但这样扬鞭纵马轻跑，却别有一番意境。
再加上身下都是名苑良马，跑起山路来也丝毫不觉费力。
我虽体质虚弱，跑不多时就要停下来歇息片刻。但一路山泉叮咚，虫鸟鸣唱，让人心情倍感舒畅，居然不知不觉就听到了卧佛山的钟声。
看看时辰，尚早，还不到尚午。于是在进入皇家护卫区前，先下马在山脚下绿荫里歇息片刻。
我坐在树下，齐轩捧来山泉，我一口气猛喝了几大口。
齐轩笑的犹如一个孩子，语气关切：“公子，山泉虽然甘甜，受热后却也不能多喝，当心着凉。”
这关怀的口气颇像昔日的玄华，我心中有缕伤感升起。抬头望望山巅，只知道玄华已然长眠在那里，青山幽骨，他又怎么会再回到我的面前？
齐轩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青草扔给我的白马吃，拍着它的头道“雪狮子啊雪狮子，你瞧，你的主人又不高兴了……”
“雪狮子？”我回过头。
“此马是前些年乌苏进贡的宝马‘照夜狮子’，因通体雪白，所以取名为“雪狮子”。齐轩爱怜的摸着它的头，马儿不住地嗅他的手掌，“这马不仅脚力无边，还能力驱虎豹，性情凶猛起来不亚于一头狮子，殿下转交给你，用意也在于此。”
我看看边上的黑马，“日日在京城呆着，谁还能把我怎样，对了，它呢？叫什么？”
“这是乌云盖雪。”他走到黑马身边，笑道，“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马。”
我心中畅然，太子可真是大手笔，竟将这么好的御马转手就送人。一时不免多看了眼前的齐轩几眼，只见林中几缕金黄阳光洒下，正投在他俊朗眉目之间，眼神跳动之间，兀有一股说不出的挺秀鲜明，让我心头一顿，只觉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之感。
齐轩抬起头，见我正注视着他，淡淡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递来，“公子，擦擦嘴角，我们上山去吧。”
我用手一摸，原来刚刚喝过水之后下巴上沾满水珠，正一下一下滴在衣襟上。
赶紧接过帕子擦了，笑道：“可不许笑话我。”
齐轩正然弯身：“不敢。”恭敬的样子却让我更止不住笑。
我长长伸个懒腰，站起来正要上马，看到扔在一边的他刚刚用来装水的树叶。巴掌大片的绿叶，被齐轩的巧手折成了小碗状，碧绿鲜嫩，用来盛水还真是一好东西。
心中一动，我过去捡了起来，“这个真好看，扔了太可惜了。”
齐轩翻身上了黑马，“这不算什么，公子若是喜欢，我另做几个新鲜玩意儿给你看。”
我不语，只拿着手中树叶小碗左右翻看。
齐轩打马走在头里，一边伸手从树上摘下叶子在手中鼓捣着。
我见他远远坐在马上，却能随心所欲地用内力从远处的将树叶吸到手中，不觉暗中佩服，果然又是一个高手。不知太子把他放到我身边，是因为玄华离去，我身边无人陪伴？还是暗中用来观察我的一举一动？
只是现在心情本已不佳，也不想再多想此事，只扬起鞭子，嗒嗒催马跑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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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华与碧珠的墓依旧静卧在山林。十几日不见，坟上新土如故，新鲜的红色泥土混和着青草芳香，刺得人眼睛和鼻子俱酸。我在坟前立了良久，只在心中默默和玄华说话。
陪我们一起上来的还有上次那位讲经的老和尚。他慈眉善目，眼光精灼，话虽不多，却是寺中修道得力的高僧，想起自己当日也是被他所救，我面露感激：“大师。”
老和尚未动，只抬眼看我一下，“施主看来气色已然有所好转，老衲也深感欣慰。”
我想起太子曾说过，当日玄华与碧珠的后事皆是由他主持下葬，心中更为动容：“多次打搅大师，不知大师怎样称呼？”
他一笑，“贫僧法号不空。”
“不空？”我惊讶，身后的齐轩也是一愣。
“正是，”老和尚笑道，“贫僧修道多年，本以为无牵无挂，一切皆看破尘缘，却不料到头来还是为尘事所扰，因此只有将法号了空改为不空了。”
我心中念念惊奇，究竟是什么事情，竟然让这样的得道高僧也放不下？
老和尚却无意再多说，只长叹一声，“施主，听贫僧一句，一切事情，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今后这伤心痛神之地，还是少来为好。如今家国齐乱，正是年轻人为国出力，为朝争光之时，此处以后自有贫僧着力照看，施主等就放心去吧！如今天色已晚，路途遥远，还是早些下山去吧！”说罢，已经悄然转身下山，只见步履袖拂之间，灰衫飘飘，想来武功是已入化境。只是，他对我说的这样一番意味深长的话，其用意又何在？
一时之间，鼻端钻入幽香，抬起头来，原来二座坟墓之后竟然有一棵高大的桂树。
深秋之下，金桂点点，散落林下叶间，散发馥郁香气。
齐轩黯然，半晌悄声道：“公子，可要折几枝回府赏玩？”
我看去，只见满眼香浓，丛丛桂花，于葱茏的蓬勃枝头里散发出宁静和安然，摇头道：“罢了，此花虽好，我也不愿再折，此后今生，只做传香者，不做折桂人。”
说罢，径自回身下山，齐轩拉着马跟在身后，一路沉默不语。
PS：再有二章，第一卷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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