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准会说:莫愁,城市是现代工业社会的缩写,我们该庆幸我们生活在这个世上为数不多的桃源里。
想到我爸永远安睡在那片绿意盎然的桃源深处,我感到稍许欣慰。
中间转了好几次公交车,城市公交网络太过交错,我有些晕头转向,中间还坐错了一次车。
等到我到达名片上的公司地址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多,我还没吃饭,早上只是胡乱啃了个馒头,不过现在这时候,倒不觉得饿,只是头痛欲裂。
只要一想到即将见到的男人,我就觉得头更疼了。
我尤其不喜欢他的眼睛,深邃却凌厉,不苟言笑,常常紧抿唇看着你,却不多说话,冷冷的气质硬是毁了他那张英俊的脸。
这个男人是英俊而不可亲近的,就像我遇到的另一个男人一样。
我皱着眉仔细一比较,发现两人的气质竟异常相似,似乎从小就是在冰窟里长大成人的。
都爱用没有温度的眸子看着我,让人浑身不舒服。
抬头仰望面前高耸的玻璃大楼,进出大门的无一不是精心装扮,而我背着行囊风尘仆仆的样子,有些突兀。
此时此刻处于穷山恶水的我,内心泛起怯意。
但来都来了,我没有忘记这次回来的使命,为了我爸,再难再不堪的事我都要忍受,我的身后已经没有退路。
深呼吸了几次,寒冬的冰冷空气让我浑身一震,混沌的大脑终于有一丝清明,我走到路边的电话亭,塞进一个硬币,一个键一个键地重重摁着号码。
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嘟嘟”声,我的手心不自觉沁出汗,心跳也渐渐加快。
其实只是在一个屋檐下相处了三天的路人,而将那三天放到人生的漫漫长路上,微小到不值得回忆。
他确实欠我的,但我不确定他愿不愿意还。
我想,如果重新选择,即便知道他不会回报我什么,我还是会义无反顾地背起受伤昏迷的他,走在崎岖泥泞的山路上死也不放手。
电话那头那声沉沉的一声“喂”,让我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握着电话筒,紧张得沉默了几秒钟。
这几秒钟出奇漫长,但我还是决定说话,不知不觉咬着唇:“你好,林……先生。”
“……莫愁?”出乎意料,他直接喊出了我的名字,这一次倒不像以前那样礼貌地唤我“莫小姐”。
“是我,林先生,真高兴你还记得我。”我死死地握住听筒,用我以为镇定的声音说话,可是因为我不常求人,也不懂得怎么开口求人,所以我的声音在发颤。
他那头似乎有人说话,而且是女的,我依稀听到他交代道:“等会儿再说。”
“你在A市?”
“我……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来电显示了。”
“嗯,是的……”
然后我就再也说不下去,死活不知道怎么吐出“借钱”两个字,于是就此沉默打住,在寒风中等待凋零。
也只过了几秒钟,兴许两秒钟,兴许三秒钟,他低沉的声音再度传来:“你在哪里?”
“林先生,其实,其实我在你事务所楼下。我想……”
我再度语噎,实在开不了口,不过他很快说道:“在楼下等我。”
之后挂了电话。
撂下电话,我心事重重地踱步到路边人行道,有些阴郁地看着路边谈笑风生的两个时髦女郎,察觉到我打量的目光,她们扫了我一眼,我不好意思地转头望向别处,有些尴尬。
开始起风了,天寒地冻的,风吹来,脸上微微感到刺痛,双手双脚已经冻得僵硬,我搓了搓手,听着妖娆女郎们银铃的笑声,撇撇嘴。
低头瞄了一眼表,我把头转向大楼门口,猛然间身体僵硬了。
他来了。
完全不是我印象中苍白虚弱的样子,向我走来的他,黑色西装蓝色领带,英气勃发,像是从哪个广告里走下来的完美模特,周身笼罩着耀眼的光芒。
是啊,他那天醒来走出房间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是耀眼的。
我不得不承认,在偏僻山村见到如此一个令人窒息的男人,我的心,当时微微颤了颤。
他的脚步稳稳的,节奏有些快,即使穿着不同,有些东西却不会改变。
比如他凌厉的眼睛。
我们已经相隔十几米,光用脚指头我都能猜出,他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我左看也不是,右看也不是,只好冲他傻笑。
其实我的笑容有些僵滞,眼神飘忽,颇有些狼狈,只能不安地挠了挠头。
我爸说过,每当我心虚的时候,就会折腾我的头发,直到他原谅我为止。
我爸还说过,我必须少犯错,要不然我迟早是个秃头。
他终于站定在我面前,他很高,紧抿着唇,他俯视我,我则仰视他,我想他一定是个极有威严的男人,喜欢用这样冰冷的眼神给人以压迫感。
自从他清醒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我就从没有适应这种压迫感。
有些人给你的直觉就是,他离你很远很远。
所以我一如既往地傻笑着,希望用笑容来化解我们之间的生疏和距离。
要微笑,要微笑,可是我笑到嘴角发酸,他为什么还是不笑,我怒火中烧,断定这个男人有个不幸福的童年。
他望着我说:“怎么来了?”
我觉得冷,搓了搓手回答:“有点事。”
“要留多久?”
“说不好,事情不太好办,可能会待一段时间。”
事已至此,我瞥了一眼他身后高耸的大楼,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求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心下有了决定:“林先生,我知道我很冒昧……你好像,好像挺有钱,我也不问你借钱,我就问你,你这招人吗?”
他不太热情:“你什么学历?”
我尴尬地笑了笑,顿时觉得自己又矮了几分,讪讪地坦白:“我十八岁以后就没进过学校,但是我……通过了自考考试,不知道这个学历你们认不认可?”
他摇摇头,我的心嗖地一下,凉了半截,有些无地之容,想扭头就走,可又做不到那么潇洒。
我就这样直愣愣地看着他,动了动嘴唇,在风中努力想了好半天,才鼓起勇气低声说:“我还……学过些拳脚。”
过了好半晌,他才说:“你可以负责保护我的个人安全,也就是,当我的保镖。”
我愣了愣:“保镖?为什么你需要保镖?”
对于我的失礼询问,他脸上并无异色,只是面无表情地道:“最近碰上点麻烦。”
一个月前我才刚把他从鬼门关上捞回来,才几天时间,这个男人又遇上麻烦,这麻烦大到需要请保镖的地步,他可真是流年不利。
但我还是很高兴,继续呵气搓手:“那你们这有没有什么空着的地下室?火车站的长凳我吃不消睡,关节炎犯了。”
他静静地看着我,我从这个冷漠的男人眼里看到了一丝怜悯:“我可以考虑包吃包住。”
“谢谢。”我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朝林白岩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九十度躬,之后朝他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其实我欠你的比较多。”他依旧不苟言笑,可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的表情有一丝忸怩。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视线终于没有定格在我身上,而是偏头望向别处。
骄傲的男人啊!
我明白他心存感激,但为了证明我不是个没用的草包,我补充说道:“你放心,我师傅是世外高人,功夫很了得,我跟了他四年,算是他的关门弟子了。”
他蹙了蹙眉,说道:“我见过他。”
我愕然,他怎么会见过我师傅?要知道我老迈的师傅师母住在幽谷里的深山小屋已近十个年头,也不出山,平时除了我们这些徒弟,几乎很少见客。
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难道他也想拜师学艺?可是显然他超龄了,师傅不喜欢老徒弟,对大徒弟特别凶……
鬼使神差的,我竟然有了安慰他的冲动,认真说道:“你也别难过,当不成我师傅的徒弟也没什么,我师傅脾气不好,我有个师兄就是被他气跑的,我师傅虽然很疼我,不过我要是练不好,他照罚不误。”
我很严肃地说明情况,但林白岩显然不太严肃,竟然十分罕见地笑了。
不爱笑的人,难得一笑,竟给人以春暖花开的错觉。
我眨了眨眼睛,突然意识到,也只有俊俏男人才有这般非凡的能力。
我实在是多话了,抱歉一笑,说道:“我可以随时上班的,那不打扰你了,我先走了。”
说话间,我退了几步,朝他挥了挥手想走。
他喊住了我:“莫愁,你去哪里?”
这是个最为普通的问题,可此时,却成了我最大的难题,我要去哪里?我能去哪里?那个我从出生到十六岁花季住过的大宅院吗?我去不了,我爸已经把它留给了那个女人,曾经的家,因为人心的变质,家的味道早已消散殆尽。
为了这个普通问题,我犯了难,呆呆地望着几步外的林白岩,在这座城市,他似乎已经拥有一切,而我却一无所有,这种可怕的反差让我鼻子一酸,眼前竟然模糊一片。
这个问题已经击中我内心最脆弱的部分,残忍地暗示我,在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上,没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的。
林白岩冷冷地转身,迈开步子前回头对我说:“跟我来。”
我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目送他的背影。
他走了两步,察觉到我没跟上来,转过身不耐烦地道:“站着干什么?快点,我没空陪你喝西北风。”
我摸摸鼻子,恹恹地低头跟在他后面,心里却多少有些欢喜起来。
今晚终于有地方睡了。
我默不作声地跟着林白岩进了电梯,他摁了十七层,电梯里还有三个上班男女,衣着正式,电梯门的冷光倒影出我像流浪汉般委靡的形象,发丝凌乱,神情疲惫,与身边精彩飞扬的精英们形成鲜明对比。
步出楼梯,林白岩走在前面,前台小姐站起朝他展颜微微一笑,她身后的大字是:启林律师事务所。
烫金的大字,灼灼闪亮,昭示着律师这个黄金行业。
我记得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要想成为一名优秀的律师,则必须以“明德、博学、缜思、慎行”为最高境界。
我暗自揣度,不知他已到达了哪个境界。
至少没有达到“慎行”吧,要不然也不会失足跌下山,也不会今天还需要雇用我保护他。
这个律师事务所看起来规模挺大的,而且人才济济,男士们拿着资料健步如飞,女士们优雅从容,手里却不歇着。
而我还是头一次来到这样的地方,顾不得别人投来的目光,四下细细打量了一番。
这间宽敞精致的办公场所弥漫着浓浓的商业气息,厚厚的卷宗包裹着现代社会的各类纠纷,这里是看似平静实际上则是暗流涌动的角斗场,以公平的名义运作着。
这里的味道太过陌生,我以为我置身在另一个世界。
我坐在林白岩的办公室里,喝着他秘书给我泡的茶,空虚的胃也暖了起来,抬头看他,他身后是一整面的落地窗,午后的暖阳洒进来,他的黑发因为光的反射,有淡淡的金色的光圈,就像那个早晨的爸爸,金子似的光裹着他,那时的我不知道那是带他升入天堂的光芒。
这一刻的我,我蓦然发现,我是多么恨冬日的阳光。
“你怎么了?”低头看卷宗的林白岩抬起头来。晃神的我,突然听到他的声音,握茶杯的手颤了颤,几滴洒在了裤子上。
“没什么。”我低头应他,觉得太阳穴再度酸痛,眼皮沉重,于是紧紧抱着我的背包,对他说道,“我可以在你沙发上睡一下吗?”
他头也不抬:“睡吧。”
“谢谢,我不打呼的。”我的手环住我的宝贝背包,紧紧地把它拥在怀里,然后闭上干涩的眼睛,微笑着喃喃道,“我爸说我不打呼……晚安。”
感觉身体在一点点下坠,坠入山崖下迷蒙的雾色里,飘飘忽忽中我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而后有一双轻轻柔柔的手拍了拍我,陌生的,近乎温柔的嗓音是如此近:“莫愁,把包放下,不要这么睡。”
半睡半醒中,我蓦地睁开眼睛,林白岩俊朗的脸近在眼前,那双黑眸因为看不真切而异常迷人,我的心不可抑制地颤了颤,紧了紧手中的包,用镇定而凝重的口气说道:“包里的东西对我很重要。”
他也没有追问,直起身,走回办公桌:“睡吧。”
我调整了睡姿,这才沉沉睡去,坠入那片缥缈的雾中,因为我知道,在那片雾的深处,我爸泛着慈祥的笑,等着我。
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五点多钟了,夕阳即将落到地平线以下,残霞将天空染成了一面画布,散发着震撼人心的美。
光明已经离去,可为什么光明离去的那一刻才是最美的,我想不明白。
我洗了把脸,睡了一觉以后,虽然脸色仍然憔悴,但总算有了些精神,回林白岩办公室的时候,他的女秘书朝我礼貌地笑了笑,温婉动人的脸庞让人顿生好感,我松了口气,也笑了笑。
林白岩已经套上黑色呢子大衣,冷淡的气质配上暗色的衣服,确实再不合适不过。
我突然想起他住我家的那三天,他穿着我从隔壁旺杰那儿拿的花毛衣,扭扭捏捏,一次又一次皱眉。花孔雀般的毛衣,毛衣下是一条小脚裤,十分具有“笑”果,我嘴上连连称赞,退回房间大笑了好几分钟。
好吧,我承认我是打击报复来着,我独独挑中旺杰那堆衣服里最不正经的一件,可那又怎样,在我的屋檐下我就是老大,我说了算。
我站在门边,不由得咧了咧嘴,他正好回头撞上,诧异了几秒钟,蹙眉问我:“你笑什么?”
我收起笑,正色道:“哦,我觉得你还是适合穿花衣服。”
他严厉的眼睛似乎注上了零星的怒意,还有些尴尬,转过脸去:“休想。”
我实在是有些分不清状况,我已经落魄到寄人篱下的地步,现在他是老大,我是小跟班,日后还要指着他吃饭,我决定闭上自己不知轻重的嘴巴,少说多点头。
跟着林白岩到了停车场,我一脸忐忑,不知道他会不会一怒之下把我扔在哪个偏僻角落任由我自生自灭……他只是说考虑“包吃包住”,是考虑。
“林……先生,我们要去哪儿?”
“吃饭,还有不要叫我林先生。”
“那……那叫什么?林老师?”
林白岩开门的手停下来,缓缓转过来看我,满脸肃杀之气:“你试试看?”
我其实很恭敬,但显然他不领情,我只好撇撇嘴,却还是不甘心地回嘴道:“难道叫你‘喂’吗?”
他扫了我一眼,也很干脆:“就叫‘喂’。”
我有些傻眼,消化不了这莫名其妙的“喂”,他从车内不耐地探头出来:“愣着干什么,上来。”
“哦哦。喂,我来了。”
我看到他无奈地望了我一眼,而后将脸埋入黑暗中。
林白岩带我去吃饭,我饿了一天,狼吞虎咽地吃了三小碗饭,暗中瞥他时,他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在我扒饭扒得急的时候,不动声色地为我舀了一碗汤递到我面前,我有些脸红,放慢吃饭的速度,把头压得更低。
吃完饭,把碗放下,我沉默了几秒钟,鼓足勇气却又怯怯道:“那你能再借我一百块钱吗?明天是我爸生日,我想买个大一点的蛋糕。”
林白岩点点头:“先把这些吃完。”
说话间他夹了牛肉、鱼肉过来,把我空空的小碗又填满了,我愣了一下,乖顺地一一放进嘴里咀嚼起来,心里七上八下的,揣测对面男人的态度,有些食不知味。
吃完了饭,林白岩带我去了附近的蛋糕店,我选了很久,挑中了一个中等尺寸的水果蛋糕,一百块钱不到。
“我爸在家的时候就喜欢摆弄摆弄家里那块地,种些蔬菜水果,一到收获的时候,我们就摘下来,躺在躺椅上边吃水果边看书。”
我看着水果铺就的蛋糕,不知不觉话就出了口,抬头看到林白岩漆黑的眼睛,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忙不迭掩饰好悲伤,挠了挠头笑道:“嘿嘿,很有意思的,下次你可以试试。”
他轻启薄唇:“我家没有菜地。”
然后拎着蛋糕走开了。
虽然碰了一鼻子灰,犹豫了片刻之后我还是叫住了林白岩:“能不能去A大的学思湖?我爸年轻的时候喜欢在那里早读。”
林白岩点点头,我笑了笑,笑容有些泛苦。
那个碧波浩渺,杨柳拂面的地方,是我爸一生幸福的开始,也是在那里,他获得了第二次生命,我对它的感情很复杂,我总觉得八年前我爸将生命中的一些东西沉入了那片湖底,他对生命的渴望,对爱情的信念,都埋葬在那片湖蓝深处,我想,在那个地方怀念我爸,最适合不过了。
坐在深冬的小湖边,冷风潇潇,风吹草动,黑黢黢的湖面因为皎洁的月光,而闪耀着粼粼的美。
因为风大,我费了好半天才点着蜡烛,林白岩宽大的手默默地替我挡着风,我拿着蛋糕,将它放在地上,注视着风中袅袅微弱的烛光,眺望夜空的某个星亮之处。
“爸,还记得这个地方吧,本来应该在家里给你过生日的,可是A市已经没有咱们的家了,我想来想去,还是这个地方好,爸,这里还是老样子呢,那棵很奇怪的桃树还在,就是更大了些,你要是来了,肯定一眼就能认出它……可是你来不了……”
说着说着,我已经泣不成声,蹲在地上,哭得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个萧瑟的夜,湖边人影寂寥,只有我和林白岩,我知道他在场,可是此情此景渲染浓重的悲伤,我只觉得澎湃的悲伤难以抑制,决定纵容自己好好哭一回。
我捂着脸任眼泪流下,寂静的周遭有脚步声传来,林白岩就站在我旁边。
他轻轻拉起我,低低地喊我的名字:“莫愁……”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看不清他黑色的眼睛。
我本能地退了一步,胡乱地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冲他含混不清地嚷:“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要管我,我也不想这样的,但是我控制不住……我控制不住,我没有爸爸了……没有爸爸了……”
说着说着我又蹲下,捂着脸哭个不停,而林白岩默默地走过来,拉起我,出乎意料地用手环住我,让哭泣不止的我靠在他身上。
他揉着我的短发,就像小时候,爸爸慈爱地揉揉我的头发。
回忆汹涌而来,我将脸埋在林白岩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这个夜,就请让我放肆一回。
有点心力交瘁,又有点心安,我在林白岩的车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车已停下,我是被他推醒的。
“醒醒,我们到了。”
我睡眼蒙眬地跟着他下了车,这才发现车停在一幢西式别墅前,我揉揉眼睛,有些傻眼。
林白岩开门走了进去,见我在门外愣着不动,不耐烦地皱眉回头看我:“又怎么了?”
我咽了咽口水,环视一周,指着周遭豪华的一切:“这是你家?”
他挑了挑浓眉:“有什么不对吗?”
我连忙摇头,眯起眼睛竖起大拇指:“你果然有钱,找你借钱找对人了。”
他冷冰冰地睨视我:“以后自己赚。”
“哦。”
我脱了鞋踮着脚小心翼翼地进门,东张西望地打量着简单却不失优雅舒适的客厅,软软的米色沙发,柔和的灯光,地上铺着一张羊毛地毯,墙上挂着临摹的乡村油画,红色屋顶在高树蔓草的映衬下更显雅致,时光眷顾这样的美丽,将它永远定格在这样恬静的午后。
一切都很舒适,我环视了一周后发现了唯一一个缺点。
居然没有一盆绿色植物,就连一根杂草也没有!
林白岩洗了手出来,我问他:“为什么连一盆植物也没有?”
他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让我养,它们基本上是死路一条……别愣着,去厨房烧点水。”
“哦。”心头纵有万千疑问,还是忍了下来,我背着包转身作势朝厨房走去。
“莫愁,把包放下来吧。”他在后面喊住我,“如果你不放心,可以放到我的保险柜里。”
我转过身,而他已经睁开有些凌厉的眼睛看着我,我顿了顿:“这是爸爸的东西,他毕生的研究成果。”
他已经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我们两两凝视,也许我们都在试图通过眼睛看透对方。
“你信任我吗?”
“我……”
“你信任我吗?”
“我们不熟。”
“那你为什么独独跑来找我?”
“……”
“告诉我为什么?”
“我不想见到他们。”
“既然你独独来找我,从今以后,就应该要学会信任我不是吗?”
“……”
“莫愁,这座城市很大很危险,假如你不尝试学会信任一两个人,你一个人会过得很辛苦。你明白吗?”
“……”
“记住,即使这座城市其他地方都充满危险,但是在这幢房子里,有你需要的安全感。”
我心有所动,只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的眼里流泻着陌生的真诚,竟和这客厅里的暖色灯光一样令人心安,我缓缓地抬起手,卸下沉重的包默默地递给他:“谢谢你。”
“其实我欠你的比较多。”这一次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直视着我,漂亮的眉眼令人心悸。
我这一晚睡得很沉很沉,沐浴后深陷在柔软的床上,厚厚的被褥暖暖地裹着我,即使这个房间这张床如此陌生,但我知道楼上有一个人陪着我,就好像他曾经住在我家的那几晚,我们隔着一面墙浅浅呼吸,这种感觉很让人心安。
爸爸总说我这个人缺乏戒备心,行事过于天真,让他在外提心吊胆的,自从高中出了那件事后,他就再也不肯放我一人在家,宁可把我送进深山老林陪着我师傅师母当野人,也不愿意让我再在学校多待一刻。
哪怕日后我对陌生人多有提防,但对于楼上的他,我有一种生死与共的依托感,临睡前我迷迷糊糊地想,这世上的陌生人何其之多,而我总要挑一两个信任的,即使冒险,但我确确实实要试一下。
如他所说,一个人太辛苦,真的太辛苦。
第二天一早起床,他已经坐在桌边喝牛奶看报纸,见我起床,指指放在对面的那份牛奶面包,我道谢坐下,而他已经吃完站起来,背着我穿上大衣,手指了指电视机下面的柜子,嘱咐道:“抽屉里有一沓现金,小区附近有个沃尔玛,你打车过去,买些日用品回来,这个小区名字叫做润园,出门前记清楚家里的门牌号,门卡也在抽屉里,哦,抽屉里还有一部手机,摁‘1’就会直接拨到我这里。”
我拿牛奶的手僵在半空中,听不大明白,说道:“你不是说你……有麻烦吗?我今天就可以上班的。”
林白岩穿好衣服转过身来,冷峻地说:“今天就不用了,有件大案子要开庭,今晚可能回来得比较晚,你的东西我都放进保险柜里了,不用担心。”他想了想,“最后……把手机开着。”
这个男人一脸专横,甚至还透着点独裁,我必须说点什么。
“林先……”
林白岩使劲儿皱了皱眉,我只好换了个称谓:“其实我今天或者明天差不多就能收到汇来的钱,我再打搅一晚就好,我今天出去看看能不能租到房……”
“你住在这里。”林白岩猛地打断我的话,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
我刚张了张嘴,他已经抢在我前头说道:“你刚来,外面的险恶还没有见识到,买完东西就快点回来吧,会上网吗?”
我点点头。
“那就在家里上网好了,顶多在小区里逛逛。”
我实在忍不住了:“这样不太好吧,万一你太太……”
“我没有太太。”
“那你女朋……”
“我单身。”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着我,给人以目光如炬的错觉,我怔了怔,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接口,只好挠挠头笑道:“是吗……不过我们村里跟你同龄的吴哥已经有两个孩子了,你……你其实也应该找找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冰冷的脸有一丝暖意:“谢谢,我会好好考虑你的提议。”
林白岩走后,我把他家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不过我也懂规矩,他的卧室、书房我都没敢进去,毕竟是人家的私人空间,冒犯不得。
把他家打扫得几乎一尘不染后,我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呆呆地往外望,落地窗外的天空是一片令人沮丧的灰色,灰蒙蒙的颜色惹得人心也灿烂不起来。
呆望了一会儿,有手机铃声在房间哪个地方响起,我四下寻找,后来寻着声音,才发现来自于柜子的抽屉,打开一看,是林白岩打来的。
“喂?”
“是我,去超市了吗?”
“没有,我没什么要买的。”实际上我是不想用他的钱,因为我还没有学会坦然接受陌生人的好意。
林白岩沉默了几秒钟,他那边有些吵闹,我猜他是在法院里。
“冰箱里没什么东西了,去超市买点菜来,买三天的量,鱼肉都买一些,我回来吃晚饭。”
“哦。”
“其他东西,算了,等我回来吧。就这样,我挂了……”
“喂……”
“还有什么事?”
“我能用你家的电话吗?”
我听到林白岩在那头轻轻一叹:“莫愁,你非要这么客气吗?”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有些不知所措,几乎能想象他蹙起眉不悦的样子,却还是老实地说道:“我们也不太熟,应该的。”
“我们会慢慢熟起来的,不必拘束,就当在自己家吧,晚上见。”
挂了林白岩的电话,我在客厅左右徘徊了一会儿,环视着周遭陌生华丽的一切,如同坠入一个不属于我的梦里,我困在半梦想半现实里,有些糊涂。
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我揉了揉短发打电话给刘叔叔。
刘叔叔是爸爸近三十年的老朋友,堪称患难之交,而立之年在A大相识,一个上下铺的兄弟。
刘叔叔出身于书香门第,家里在教育界颇有些名望,而爸爸祖宗十八代都是靠天吃饭的佃农,所以考入A大地质学系的爸爸可谓是光宗耀祖,山沟沟里飞出的金凤凰,鲤鱼跳龙门的好事为人传唱多时。三十岁前的爸爸只是个连路人都要讥笑一番的穷酸秀才,一身粗布麻衣,老光棍一条。三十岁后,各路媒人踩破爷爷家的门槛,可从大学归来的爸爸把头轻轻一摇,谁也不要,彼时,他已经瞧不上同村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大脚姑娘。
爸爸三十几岁步入中年的时候,为了一个姑娘情窦初开,而刘叔叔是唯一知情的朋友,但对于懵懂情事,爸爸就是一张白纸,只会暗暗偷寻芳踪,若看到,一个人也会喜滋滋地笑上一天,若好几天没见她,则愁眉苦脸,闷不做声地看书看到深夜。
刘叔叔尝试点拨过他,可爸爸是榆木脑袋,就是不肯主动,口口声声说“人家女孩是城里人,不成不成”。
刘叔叔连连摇头,最后只好推波助澜,托了那个女孩的室友帮忙,还搞了两张电影票,设计让两人在学思湖的杨柳下邂逅。
后来果真是偶遇,之后羞涩的两个人肩并肩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后恰恰飘来一场夏雨,爸爸脱下外套披在两人的头上,一起踩着年轻的步子冲入雨中。
我还有什么忘记说了呢,哦,对了,爸爸是个美男子,别看他来自粗鄙乡野,但他身上浓浓的书卷气正好糅合了淳朴与优雅,也没有城市男人身上若隐若现的浮夸,自然而然的,那场夏雨过后,两人常常在学思湖谈天说地,就像是电影里放的一样,两人试探着碰触对方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挪,年轻的脸在黑暗中红成一朵花。
后来两人热恋,那个女孩总是搂着他的脖子亲昵地说:“念波,你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像一片海。”
在我十六岁时,我妈趁我爸在外头工作,与同一个院子的离婚男人暗通款曲,被提前结束工作回家的爸爸捉奸在床,旁边还站着刘叔叔。
在那扇门打开之际,一个家庭就此分崩离析,而那时处于青春期的我,初恋时节,却遭遇爱情,友情,亲情的三重背叛,心灰意冷之际,我和爸爸一起掬一把泪,远离城市那角的那个叫做家的地方,走向山水深处。
爸爸曾经背着手遥望那片青山绿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以那种近乎沧桑的口吻对我说:“莫愁,爸爸猜到了开头,却没有猜到这样的结局,十七年,十七年的感情啊。”
我心酸难抑,转头瞥一眼爸爸那苍白的鬓角,他是个地质工作者,常年风吹雨淋,比同龄人黝黑了一些,而此时,我蓦然发现他的背已经佝偻,他眼角的皱纹深如沟壑,暗示着他这些年的辛苦和孤独。
我搭着爸爸的肩,陪他看天边那抹绿色,淡淡地道:“爸,你至少还有我。”
刘叔叔是这场爱情与背叛的唯一见证人,是爸爸的挚友,在爸爸最脆弱的时候,是他扶着烂醉如泥的爸爸一步一脚印地走下去,不许他就此滑落在地,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刘叔叔是我们家的恩人,而他还在继续帮助我。
在A市火车站钱包被偷后,我下意识地想找刘叔叔求助,可电话一通,我听到刘叔叔那熟悉而温敦的“喂”,心潮翻涌,猛地挂断了电话。
老友的离去已经让刘叔叔心痛不已,他也更在乎我过得好不好,每次打电话过去,我都以欢快的声音假装自己过得很好,但其实,我很不好很不好,但是我不忍心他老人家心酸。
他有心脏病。
爸爸走后的这一个月,他长途跋涉,来看过我两回,每次见到我就控制不住地摘下眼镜抹老泪,每次去都会劝说我搬到A市来,让他照顾我,但是爸爸尸骨未寒,我不想离他老人家太远。
上个星期我送刘叔叔到村口,他再一次红了眼眶,长满老茧的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语重心长地说:“莫愁,来A市吧,以后把叔叔当爸爸,把你婶婶当妈妈,当我们的女儿。”
那一次我哭倒在刘叔叔的怀里,痛哭流涕,却还是坚定地摇摇头。
但前几天刘叔叔的一通电话让我不得不背上行囊来到A市,义无反顾。
刘叔叔是知名学者,虽然退休,但还是发挥余热担任一家顶级杂志社的总编,爸爸经常在这家杂志上发表他科考后的学术文章,但是前不久另一家杂志社的总编无意中告诉刘叔叔,最近他收到的几篇文章与爸爸最新的研究成果惊人地相似,思路分析过程基本雷同,甚至语句结构也是爸爸惯用的,署名作者却是A大地质学博士方其。
刘叔叔觉得蹊跷,亲自阅读了那两篇文章,看了几遍,最终下了定论:这根本就是爸爸的手笔,却被人偷梁换柱,署了别人的名讳。
我当场就震惊得闭不上嘴,语无伦次之后,猛然回忆起爸爸的助手就是A大的学生,平时帮他处理一些在A市的琐事,爸爸很少在我面前提起他的学术事业,更别说他的助手,我只是偶然听他提起过。
我当时气愤地砸碎了家里的门,爸爸尸骨未寒,为科学事业呕心沥血,到最后却被这种无耻小人窃取了一生的心血,我差点就抡着拳头直奔A大找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刘叔叔则极力劝我冷静下来,嘱咐我将爸爸的手提电脑和所有的资料都带来,以便对簿公堂。
于是我来了,义无反顾地来了,为了爸爸的荣耀以及耻辱。
刘叔叔不在家,是我婶婶接的,我们寒暄了几句,婶婶问我住哪里,我撒谎道,是高中同学家,女同学,想与我叙叙旧。
婶婶不放心,在电话那头怪我为什么住在外人那里,即便是高中女同学,那也阔别七年了,究竟生分了,让我快些搬出来,她已经为我打扫好了房间,也好陪陪他们这空巢的老头儿老太太。
又聊了几句,婶婶大概在煲汤,匆匆挂了电话,而我坐在沙发上又沉思了一会儿,感觉到肚子空空的,像游魂似的飘到了厨房,准备下点清水面随便对付对付。
煮开水的时候,我托着腮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环视着宽敞明亮的客厅,透过窗,可以看到一辆流线型的轿车驶过,带出几片枯叶。
林白岩让我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就像当初我救他回家,见他拘束克制,客气道:“林先生,随便走动没关系,当自己家好了。”
如今他对我说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可是就如他不适应我那简陋的家一样,我也待不惯这豪华的住所。
究竟不是我的家,怎么可能假装是。
水已经开了,水蒸气扑腾地冒了出来,我做下决定。
下午我去超市买了些菜回来,我记得林白岩不挑食,住我家的时候,吃我煮的那些东西,他来者不拒,一会儿的工夫一碗见底,不会有太多溢美之词,但就是从眉眼间也能看出,他对我的厨艺是充分肯定的。
我师母的奶奶曾经是著名烹调世家的千金小姐,四大菜系无一不通,特别擅长淮扬菜。后来世道变得太快,家道中落,但是只要是身在厨房,手里掌一把勺,世家子弟的霸气就出来了。
我师母将她奶奶的手艺学了个八分,我在山上的那几年,尽得她老人家真传,爸爸经常吃得赞不绝口,就连隔壁的旺杰,也时不时捎上他的小女友,到我家蹭饭吃。
晚上天色渐暗。路灯亮起,令这附近的一草一木镀上一层淡淡的金亮,低调而美丽。
我把菜洗好切好,一切准备就绪后就搁着,我也拿不准林白岩什么时候回来,冬天的菜容易凉,只好等他回来再下锅。
发了一会儿呆,动了动有些僵冷的双脚,外面有了响动,林白岩的车子开了进来,我愣了愣,站起来出门迎他。
今晚的风有些大,阴冷刺骨,刮在脸上微痛,林白岩见我冻到缩头缩脑,我刚笑笑要打招呼,他已经先皱眉道:“出来干什么?进去吧。”
我有些无趣,“哦哦”了两声,开门进去。
我直奔厨房,而他随后也跟了进来,大衣还未脱,整个人未见一丝疲态,只是用炯炯有神的目光看着厨房,还有我。
被这样一种如电的目光盯着,我浑身不自在,倒菜翻炒的时候手甚至被几滴热油溅到,我却不以为意,牵起一抹笑冲他说道:“你去坐一下,大概十几分钟就好了。”
他杵着不动,脸上不见一丝笑容,表情像冬天一样冷:“你穿得太少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低头瞄了眼自己单薄的外衣,边炒菜边麻利地掀开另一个锅盖:“没事,我以前跟我师傅师母住在山里面,那里一年四季都阴寒,我倒是习惯了。”
“关节炎就是这么来的?”
“是啊。”
“你的大衣呢?”
“哦,洗了,火车站太脏了,”
他终于不说话,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厨房里只听到炒菜发出的声响,以及铲子碰到锅的小小碰撞声,一股菜香弥漫开来。
他走之后,我紧绷的神经才算松弛下来,心下竟有几分懊恼。
现在,我讨厌和这个沉闷男人待在一个空间,像是一团团乌云罩在我的头顶,我根本不知道何时会下雨。
我不由得回忆起过去的生活。
爸爸是个和颜悦色的人,在学术上严谨得一丝不苟,生活中却极其平和,喜欢笑,偶尔戴顶草帽晃悠悠到桥头的围棋摊上,观战几个小时。
我跟爸爸相依为命,但有时相处起来像无话不谈的朋友,我喜欢这样轻松的氛围。
后来我上山拜师,每月只能趁爸爸回来的时候跟他相处个三四天,大多数时候我就在山上陪着我那老顽童似的师傅师母,每天采果子、荡秋千、喂松鼠,虽然时常想念爸爸,有时还会半夜哭醒,但心已变野,也算滋润。
再后来,我师兄上山拜师,我师傅不肯收他,他在门外风吹雨淋三天,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师母让我偷偷塞了几个馒头给他,我们好说歹说,师傅才收了他。
不知不觉,又想起了那个人,神情与门外的那位,多少有些相似。
生得人高马大,五大三粗,相貌虽然称得上清秀,可是常年不知笑为何物,叫他时,爱答不理,最多冷着脸瞥你一眼,无形间给人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不过除了个性之外,师兄人还算不错。他在山上住了一年,练功很勤快,对师傅师母也孝敬,房子漏水了他冒雨修了一整夜,那年枫叶最红的时节,还救过我一命,我稍微跟他亲近了一些,每天围着他转,不过三个月不到,他突然提出要走,师傅也没有挽留的意思,从此杳无音信。
关了抽油烟机,我细细算了算,这个人消失在我的视野中,已经快四年了。
四年的时光,我却还牢记着一个人,一个陪伴我度过孤独少女时光的朋友,而他已经消失在我的生活中,我的心,瞬间沧海桑田。
我已经失去太多,纵使过去再天真无知,现在也学会了“珍惜”二字。
等菜上齐,林白岩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下来,温暖灯光柔和了他硬朗的五官,他尝了一块排骨,然后又夹了一块咀嚼着,还夹了几块到我的碗里,抬头看了我一眼:“你打扫过了?”
我尴尬地点点头:“反正没事做。”
我心里有些忐忑,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看,怕他会怪我乱动东西。
他果然怪我了。
“为什么我的房间和书房看起来还是老样子?”
“啊?呃……我怕我笨手笨脚的,弄乱你的东西。”
“下次一起扫了。”
我胡乱地点头搪塞,心想也没有下次了,我又不是你家老妈子。
吃完饭我收拾厨房,林白岩坐在沙发上看报,我出来擦桌子的时候,觉得这场景实在太过诡异,这算什么场景呢?在外人看来,这压根就是两口子在过小日子。
等我拾掇得差不多了,林白岩再次驾临厨房门口,手插着兜,一派悠闲姿态。
“待会儿去趟超市。”
不等我反应,他就踩着拖鞋轻轻地走开了。
我始料未及,但也知道他是出于好意,匆匆洗了洗油腻腻的手,出去找他说明我明天就要搬出去的事。
不料他已经换上大衣,灰色高领毛衣配羊绒大衣,衬得他越发稳重英俊,而他的手里还拿着一件颜色浅一点的大衣,我刚要开口说话,他霍地把衣服朝我扔来,言简意赅两个字:“穿上。”
然后在我瞠目结舌之际,他已经开门,一股冷飕飕的风涌了进来,吹拂着混乱的我。
我究竟还是没有穿上他的衣服,一身单薄地追了出去:“林先生,我不去了。”
他略略诧异,依旧拉开车门:“穿上,很快就会回来的。”
他那不容协商的口气让我愕然,进而有些气恼,我退了退,风吹来有些冷,却还是倔犟地拒绝:“我不喜欢出门。”
吐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他也扭头盯着我,眼中一星寒光,我们对峙着。
我心里懊恼起来,突然厌弃和陌生人来往,人总说相逢一笑泯恩仇,可我们相逢之际,我非但笑不出来,倒有点想哭鼻子。
于是我脱口而出:“这两天麻烦你了,我就不打搅了,我今晚去刘叔叔家。”
然后我扭头要进门,走了两步,一双温热的手突然紧紧地握住我冰凉的手。
出于本能,我刚想抽回手,他出奇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如果你今天不想去,那我们下次去,好吗?”
一声“好吗”,让我的心,瞬间轻成风中一粒细沙,久久不愿落地。
曾经也有个人在风中悄声问我:“莫愁,我们下次再去,好吗?”
我想起年少时那个叫做莫愁的烂漫无知的女孩,笑得没心没肺,从不知愁滋味,而时过境迁,她的心早已千疮百孔,那些无拘无束的笑容,已经深埋在童年时不同的树下,凋零成干枯的碎片。
林白岩将我扳过来面对他的时候,我已经为自己艰难的处境而不知不觉地掉下泪来,而他轻叹一声,将我拉进他的怀抱,用大衣裹紧我,让我汲取他身上的温暖。
他像爸爸一样揉着我软软的发,居然笑了一下,却又很无奈地自嘲:“我又把你弄哭了。”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悲伤,或许是悲伤太多让我无从分辨,于是我继续抽泣。
“旺杰夸你是武艺高强的女侠,可我头一次看到这么爱哭鼻子的女侠。”
“我不是女侠……我救不了爸爸。”
“可是你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