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这么快就看完这些折子啦?哪些字龙飞凤舞,你都能迅速辨识出来?”崇嘉伸手推了推若水的后背,忍不住问道。
“我只是不能干政的德妃,这问题你去问丞相才对吧。你向他虚心求教,问他‘你一把年纪、老眼昏花,怎么能每天看这么多本折子啊?’”若水扭头瞥了崇嘉一眼,细声细气地说。
“你都知道我和他闹翻了,你把秘诀告诉我也一样啊。我每天夜里带折子来批阅,你就睡不好了。”崇嘉嬉皮笑脸地求道。
“我不知道大伯的秘诀是什么,我只知道他每天都有大把的时间赴宴狎妓,活得逍遥自在得很呢,哪像你通宵达旦、疲态尽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第一回看折子玩儿,哪有什么秘诀,只是在看到鸡毛蒜皮的事儿时,认为各部尚书完全可以自行裁夺,就跳过去不看了。”
说完这些,若水打了一个哈欠,闭着眼睛装睡。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好啊,不用手把手教他,点到为止,他就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了。换作是她,先让大伯回家休养,接着任命程如风代理丞相,再把像甩手大掌柜一样的六部尚书、侍郎教训一顿,最后在朝中安插自己人、赶走程如风。她倒要看看他的手段会不会比她更高明、狠辣。
崇嘉赶紧翻了手边的折子,发现真如若水所说,基本都是鸡毛蒜皮的事儿,回想一下那些批阅好的折子,好像也是琐事居多。他夹着奏折,拿着朱砂砚、毛笔,蹑手蹑脚地出了卧房,轻声吩咐道:“小金子,朕不想影响爱妃休息,摆驾景明宫。”
若水一个鲤鱼打挺,站在了床上,轻轻蹦了两下,自言自语道:“死皇帝总算走了。昨儿夜里把皇宫各门各院认了一遍,现在就去藏宝阁见识一下,摸一样值钱的东西,明天夜里带出宫典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丞相程伯涛为官三十余载,为国为民、鞠躬尽瘁、身心俱疲,现敕封其为太傅,赐爵位安国公;吏部尚书程如风,年轻有为、忠心耿耿、克尽职守、屡立奇功,现擢升为丞相。钦此。”
程伯涛、程如风分别捧着金黄色的绢帛卷轴,被朝臣们簇拥着、道贺,心情却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爵位分为公、侯、伯、子、男五等,安国公是国中第一等爵位,和太傅一职一样,都是无权无势、养老的虚职。玩弄权术三十多年的程伯涛,一下子被架空了,委屈、失落、愤恨之情一齐袭来,若不是听到儿子接掌相印的喜讯,他真险些栽倒在朝堂上。
程如风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陶醉于众人的“恭喜”声中,才懒得管程伯涛脸色好坏。“一门出二相”“子承父业”“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丞相大人”,献媚讨好之辞让他甚至觉得父亲霸着相印这么些年,是间接地阻拦了他的仕途。
崇嘉俯视着仁和殿里两个姓程的跳梁小丑,心里做着全盘的计划:吏部右侍郎安绩清一身正气、忠心耿耿,让他升任吏部尚书,我就对吏治完全放心了。两个月后的恩科,他做副主考,想必不会出岔子。听说太保眼疾已经痊愈,命他为主考,是绝对够分量了。这次恩科,是广收天子门生,而非为程家结党营私提供良机,明天就把这两道圣旨发下去。
“传六部尚书、侍郎伴驾游园。退朝——”御花园里花团锦簇、彩蝶纷飞,微风拂过镜花湖面,波光粼粼晃人心神。
崇嘉把昨天各部官员呈上的奏折全扔在地上,破口大骂:“如果你们遇到鸡毛蒜皮的事儿都没本事处理,那么朕会用有本事帮朕的人替下你们。”说毕,他拂袖而去。
“万岁爷今天是怎么了?不但没笑脸了,火气还大得出奇。”
“他能给咱们好脸色吗?太傅让咱们使劲上折子,把万岁爷累着了。”
“你们就知道围着程家父子转悠,这回栽了吧!以后你们得像我一样选对边儿站。”
“唉,让你帮我在淑妃娘娘面前说几句好话,你还说了啊?”
官员们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着。
安绩清望着这些善于见风转舵的佞臣,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背着手低叹一声“众人皆醉我独醒啊”。大臣都应该一心忠于圣上,朝廷中怎么能分派别呢。
“瞧他那酸样!”
“不就是先帝钦点的一个状元吗,至于狂成这样啊!”
一缕轻薄悠扬的箫声传来,大臣们停止了窃窃私语,移目循声,只见湖心亭中有一女子倚栏吹箫。
她身着白色牡丹绸子散花宽袖衫,下身束着翠绿裙,风髻雾鬓,丰姿绰约,人如芙蓉出水娇而不俗。衣袖滑落到肘处、随风飘摇,露出一截嫩白的藕臂,让人看得心神荡漾、浮想联翩。
画舫靠岸,一个模样清秀的宫女从舱中出来,道了万福,小声道:“小姐让奴婢找一位安大人。”
安绩清冰冷的面孔顿时融化了,两颊微红,应了一声。
宫女眼睛亮亮地盯着安绩清,指了指湖心亭。“小姐要奴婢问安大人,她吹箫可有进步?”
安绩清笑着摇了摇头,答道:“这些年她没空好好练习,还不如当年呢,糟蹋了我的玉箫。”
宫女有些失望地点了点头,转身回了画舫。
安绩清高举右手,对着湖心亭里的美人挥了挥手。箫声戛然而止,美人举起手中的绿玉萧,向他摇了摇。
“安大人,那是谁啊?”大臣们围着安绩清问道。
安绩清冷脸答道:“程将军的千金,程若水小姐,现在是德妃娘娘。”她被逼进宫的事他都听端木宏说了,他这个师父,在徒弟受难的时候却帮不上什么忙,真是妄为人师啊。既然无奈做了妃嫔,圣上也是个好人,她要和皇上好好相处啊。
六部官员就美若天仙的德妃娘娘展开了广泛热烈的讨论——[1]
“圣上在五十个如花似玉的秀女中就单挑了她出来!”
“一进宫就能做四夫人之一,有史以来她是独一位啊。”
“如果她生下个皇子,这朝廷局势恐怕又要变了。”
“可惜程将军在巡边,不然咱们去拜会一下,替自己铺个后路。”
“程将军不在,太傅、丞相也是她的亲戚,去巴结一下他们也没错啊。”
“你傻了吧,别以为他们都是姓程的、就是一条道上的,这两家的关系挺微妙的,朝堂上互不理睬,逢年过节也少有走动,外人都看不懂、摸不透。”
“太傅、丞相把德妃娘娘送进宫,也许两家的关系没咱们想象中的那么糟吧。”
……
“小姐,安大人说这些年您没空好好练习,还不如当年,糟蹋了他的玉箫。”果儿噘着嘴说。
若水指尖点了果儿气鼓鼓的脸颊,笑着说:“我都没生气,果儿竟然气成这样啊。安师父总是这样直言不讳,这批评话我听得都麻木了。”听说安师父要陪死皇帝游御花园,她特地在这儿吹箫给他听,没想到隔了这么远吹出的曲调还是入不得他的耳。
五六岁的时候,她和表哥一同拜安绩清为师,他分别教他们吹箫和抚琴。她只跟着他学了三年就跟随爹爹上战场,血雨腥风中,她每夜用纯粹空灵的箫声来涤净杀戮之气。
这支玉箫是及笄之年安师父送她的礼物。前年表哥加冠,安师父送了一架红玉琴,红玉雕纹的琴身、天蚕丝做的琴弦,弹起来好听极了。红男绿女,明摆着是希望表哥和她琴箫合奏、成为一对佳偶嘛。可惜,她只把表哥当兄长,辜负了他的一番好心。
“娘娘金安!”景明宫的侍卫跪在地上、偷瞄见若水被风吹起的仙袂飘飘,心跳的节奏明显加快了。唉——皇帝享艳福,咱们享眼福。
若水踢了一下停在平澜宫前的御辇,心里骂道:“死皇帝,你这么喜欢往平澜宫跑,干脆我们换个宫苑住吧。”
小金子看见若水面带怒容地冲进院子里,好心好意地拦了一下,禀告道:“万岁爷难得清闲,午膳后特地来看望娘娘,都等您一个时辰了。”
若水打量着杵在前头的小太监,年纪大约二十岁[2],眉目清秀,看起来挺机灵。她整了整脸色,淡漠地说:“不来这儿,就不用等了。”
小金子恭谨地站在一旁,垂首吐了吐舌头。这个娘娘果然很难伺候……
若水一脚把门踢开,就看到身着黄色龙纹锦袍的崇嘉坐在那儿吃她一早做好的煎饼。“才吃了午膳,你又到我这儿摸东西吃啊。早知道做好后就差人送去景明宫了,就不用劳烦你跑这一趟。”
“你去哪儿了?你又陪太后聊天去了?你别老往外面跑,我想和你说会儿话,又不能差人敲锣打鼓地找你。”崇嘉指了指身边的瓷墩,示意若水坐下。
若水大大咧咧地坐在崇嘉身边,倒了一杯茶。“我在湖心亭坐了一上午。你想找我说什么话啊?今天你不用忙着看折子,真去问我大伯有什么秘诀了?”
“你应该感谢我啊,我封你大伯为太傅、安国公,现在程如风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丞相大人了。”崇嘉撕了一块煎饼塞进嘴里。
若水饮下满满一杯茶,用绣帕揩着嘴说:“他们父子升官、封爵和我没关系,你应该去皇后姐姐那里看笑脸。”他还真是聪明人啊,明升暗降这招用得不错。看他这胸有成竹的模样,估计手上有程如风的什么罪证吧。
〈[1]六部官员也很有八卦精神呢。[2]据说太监不显老,女主把跟崇嘉差不多年纪的小金子误认为大约二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