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佳节，太阳刚刚沉下西边，各色华灯就迫不及待地点亮了夜空。黑夜被满街的灯火映得恍若白昼，空气里溢满了流光，也溢满了汤圆香香甜甜的腻人香味。小吃摊冒出的腾腾热气，更使月色朦胧中多了分抵御刺骨北风的暖意。
今夜过后就算过完年了，忙碌的一年从明天起就要正式开始，所有人都趁着过年的最后一天，尽情追逐最大的欢乐。
平日里养在深闺的女子手提花灯，结伴赏灯猜谜，买些廉价的胭脂水粉、手绢饰品，可以用来打赏婢女嬷嬷；诰命贵妇早早备好幕帐香车，放下了所有的矜持仪态，到街上去瞧热闹；名门公子三五成群闲庭信步，诵诗赋词，既博得虚名又能吸引美娇娘的关注；小娃娃身穿厚实的新衣，手上一把零嘴，小脸开花，好不开怀。
当街摆着戏台，唱着大戏呢。双眼瞄着热闹的大戏，若水坐在小吃摊前，兴致勃勃地舀了一颗汤圆才咬了一口，忽然一声清脆悦耳的活泼音调插了进来。“很好吃吗？”
“好烫，好烫！”她张嘴吹着气，咽下这口汤圆，如实答道：“味美价廉！”
那是一个相当甜美的女孩子，柔若似柳、楚楚动人、眉目如画、灵秀纯真，是让人一眼望了会忍不住回她一笑的粉娃娃。她身着雪白的兔裘小袄、小裤，脚穿别致的及膝白色长靴，如云秀发上顶着同是兔裘所制、嵌了两颗红宝石的小帽，腰际挂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兔裘小包，怎么看怎么像一只惹人喜爱的小白兔。[1]
张大澄亮的瞳眸望着若水，她蹦蹦跳跳地来到若水身边坐下，低头专心致志地解着兔裘小包的白色绳结，柔声问道：“俊美又潇洒的哥哥，吃一碗要几文钱？”
摊主心有不甘地想着：俺又不是哑巴，一个大活人杵在着儿，“小白兔”为啥不直接问俺呢？什么世道，人长得丑，娶不到媳妇就算了，就连开口答话的权利都没了！
“俊美又潇洒的哥哥？你在和我说话吗？”若水旋了旋晶灿灿的眼珠儿，两颊微红，指着自己问道。虽然她知道自己的男装扮相很迷人，但还是第一次有十岁左右的女孩子这样坦白地称赞她，真是……当之无愧，哈哈。
“当然咯，你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的哥哥，如果能把肤色养白，你肯定比传说中的天仙皇妃更美。”小姑娘十指解着越来越乱的绳结，用很认真的口气说道。他有一张可亲的脸，一双带笑的眸子，自诩为“天下第一美男子”的二哥和他站在一起也会黯然失色。
“啊——”她发现自己说错话了，抬头望着若水，眨着一双水灿灿的大眼睛，心跳得飞快，紧张兮兮地说：“我忘了，那个皇妃溺水身亡了，我不该拿你跟她比较，对不起。”根据近十年的人生经验判断，长得越俊美的男人，脾气就越古怪，她好怕看到他生气的样子。
那稚气逗人的模样，让若水忍不住发出会心一笑，“没关系，你不用道歉，我一点都没往心里去。”
在百姓的认知里，皇帝，代表着至高无上；皇帝的女人，就是最尊贵的女人；皇帝的宠妃，肯定是九天玄女转世。巫师道士给她冠上了“天仙皇妃”“粉黛狐狸”等头衔。
谣言能把逮到一只山鸡传成捉到一百只凤凰，天桥下的说书人在综合各种版本的谣言之后，把她的“溺水身亡”演绎成了宫廷争宠凶杀案，内含武侠情仇、王权斗争等各种当前正流行的元素，听者莫不为德妃掬一把辛酸泪。
好心来帮忘忧楼掌柜送账本的香儿，倚着将军府门口的石狮子等人通传，当天晚上她在忘忧楼卖艺，莫名其妙地被“微服私访、体察民情”的皇上点进了皇宫，两三天后就受封为香美人。卖唱女眨眼变嫔妃的消息，经过无数人的添油加醋，也成为了一则传奇。
将军府门口的石狮子吸引了许多想要飞上枝头当凤凰的待嫁女子，上至京城里的名媛千金，下至乡野小村的姑娘寡妇，莫不趋之若鹜前来一摸，因为据说摸过的人极有希望进宫成为皇帝的宠妃。
皇上在民间挑选美女入宫，一时之间，将军府大门口的香火比寺庙都旺。更有几近疯狂的女子披麻戴孝，高举“卖身葬父”“卖身葬母”“卖身葬相公”“卖身葬全家”的木板在门外哭得日月无光[2]，企图走卖身这条“捷径”混入将军府，进而在“已故”德妃的卧榻上躺一回沾沾仙气，抑或妖气。
她当然不会错过这个赚钱的大好机会，利用这股热潮，以“将军府全体同仁纪念德妃”的名义迅速地开了一家名为“花想容”的铺子。小到胭脂绢帕，大到绣架乐器，只要是和女人有关的东西，这铺子里都有得卖，对外宣称每一件都是德妃的惯用物。
“花想容”开张首日满当当的货架、仓库，被如蝗虫般涌进的狂热女人们搬得空荡荡，她和掌柜不得不考虑扩大店铺规模、招募更多人手。
“你不生气？你真是大好人！”她甜甜地笑着，整个人就像颗糖般，甜得化不开。咕噜——她摸着肚子，吐了吐粉嫩小舌，羞红了脸，继续低头解着绳结，咕哝道：“再解不开它，我就快饿死了。”
“相逢即有缘，冲你夸我是‘俊美又潇洒的哥哥’，我请你吃汤圆！我这碗是芝麻馅的，香甜可口，你喜欢吗？”
若水唇瓣漾起迷人的灿笑，这个小女孩让她联想到跟明华的初遇。明华第一次溜出皇宫，和太监走散后，连吃东西要付钱都不懂，若非她垫付了银两，就会被掌柜抓去洗一个月的碗。
温柔的声音似春风一样，马上攫获了一颗小小少女心。她双眸炯亮，闪烁着两簇欣喜的火焰，直勾勾地瞅着若水，脸儿绯红成一片，停下了忙碌的小手，猛地点头答道：“喜欢！谢谢好哥哥。”
若水瑰唇勾起一抹盈盈浅笑，“喜欢就好！”她对摊主招呼道：“麻烦大叔给她一碗芝麻汤圆！”突然脸颊上一片湿热，余光一瞥，小女孩仰起脸、闭着眼，樱唇微启，小舌舔着她的腮帮子，绵软的呼吸轻刷着她的脸颊。
哇——现在的小女娃都这么热情奔放吗？原本热闹的大街仿佛被定住了一般，所有人都齐唰唰的望向她们。“定情之吻”的见证人——摊主，眼珠子差点没给瞪得掉进锅里煮了。
着男装时，经常有女人借着种种机会对她投怀送抱，她讶异小女孩的早熟，挪了挪身子，躲开了这个青涩又大胆的吻，一本正经地说：“小妹妹，表示感谢的方式有很多，你这么做我很……尴尬。”
她埋首抿了抿嘴唇，羞答答地垂下眼眸，十指纠缠在一起，怯怯地说：“呃——我以为你会喜欢。爹送东西讨娘欢心时，娘就兴奋地吃爹的脸颊和嘴巴。娘的脸是甜味儿的，你的脸味道有点苦涩，男人的脸都是苦味儿吗？”她抬起头眨动着迷蒙的水眸，有些迷惑地望向若水。
若水又要做睁眼说瞎话的勾当了，“前一阵子得了重病，每日服用苦药，身上就带了苦味儿。”她接过摊主递来的一碗汤圆，放在小女孩面前，温和地嘱咐道：“吹凉了再吃，别像我一样烫了舌头。”
她脸上抹的黑粉是慢性毒药，整瓶吃下去只会害人牙龈出血、嘴唇肿胀、食道溃烂，好在它遇水不化、不易脱落，不然就被这小女孩舔出一片白肤了。她不需要给小女孩服用解药，因为据她观察所知，小女孩体内乱窜的防身毒气能克制绝大多数的毒物。
“喔。”她抬起头、拿起勺，浅浅地扬起唇角，绽放一抹迷人心魂的笑。若水被她孩子气的笑容深深吸引，其中有一抹稍纵即逝的精灵气息，教人难以捉摸，她仿佛在算计着什么，透出些洋洋得意。
默默地坐在摊前，两人好似金童玉女一般相称。小女孩秀气地吃着汤圆，视线时不时瞟向若水，脸颊不是被水气熏红而是羞红，热得仿佛化了一般，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她芳心暗许了。
若水自动忽略那火辣辣、甜腻腻的视线，她旁若无人地吃完汤圆，从腰间缀着的钱袋摸出十个铜钱，丢进摊主收钱的碗里。
她提起地上的蝴蝶灯，起身挪步，发现袖子正被一只小手紧紧攥住。“别走！”带着奶气的童声，一听就让人心生怜惜。
她抽回衣袖，动作很轻柔、优雅，把蝴蝶灯的提杆递进小女孩温热的手中，俯首红唇轻扬，笑意在唇边荡漾成迷人的波纹，“这灯送给你吧，早知道会遇上你，就买一只兔子灯了。”
她不想欺骗这颗纯真女孩的玲珑心，有些不舍地离开，寒风吹得白色长衫飒飒飘扬，飘逸出尘，可是别人都在替她发抖。她唇瓣漾出玩世不恭、迷眩人心的魔魅笑容，迎面而来的一群聒噪的千金小姐霎时变成木头人。
〈[1]参看《荣威镖局》第五十八章，就知道小妹妹的身分了。[2]此处向周星驰版唐伯虎致敬。小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