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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记花开不记年

含笑间,他将油纸伞递给她,三月的细雨交织成离愁的网,落在湖面,铺成整湖的涟漪。

她浅笑,他颔首。

转身离去后,大颗的眼泪才夺眶而出,她只要他记得她的笑靥,她要每天在佛前祈求,直到一千遍时,他便平安归来。

他目送她远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长长的柳堤尽头。

她独自打着伞,伞面上画着一枝淡淡馨香的荷,正如她的名——夕荷。

去年六月,他与她在湖边相遇,水面清圆,漫天风荷……

再过两日,他便踏上征程。

三年后

喜庆的唢呐声响彻整条大街,一路吹吹打打,停在柳府大门,长长的鞭炮声响过,新娘被扶出喜轿。夕荷呆呆的立于火盆前,许久,还未抬脚。火盆的炭火却越烧越旺。好在红盖头遮住了哭红的眼,众人只道是新娘怕火。新郞按捺不住,几步上前,将夕荷打横抱起,跨过火盆。宾客里竟有人大赞一声“好!”女眷们则在一旁捂嘴窃笑。

热闹欢娱的婚礼,只有夕荷如同傀儡,拜了堂,被搀进新房。

宾客散去,深阑人静。

新郎醉意微熏,摈退了丫鬟喜娘。

红烛照红妆,人醉海棠羞。

少云将夕荷搂进怀里,却不曾见她眼角的泪光。

三年前,初阳奉命出征,当她在佛前祈求到第一千遍的时候,等来的却是殉国将士的旌表。家族长辈命她嫁与柳家,一场风光的家族联姻。

柳府里那一池的荷,品种稀有,夕阳照耀下,每朵花自然散发着一圈金色光晕,六月里娇丽夺目。

夕荷有时站在池边出神,少云一靠近,她便走开。

淡漠或木讷,看戏、逛街、琴棋书画,少云每次邀约,她都置身千里之外,客套而疏远。

若不能情投意合,举案齐眉又有什么意思?

柳少云搬出新房,起居皆在书房。

下人们议论纷纷:才三个月,就已失了宠。

长辈们终究不甚喜欢冷淡的儿媳妇。

柳母做主,为柳少云纳了一房妾,名唤雨薇,小户出生,倒也嘴甜,进府不久便讨得长辈们的欢心。

柳少云却奔波外地经营分号。

回府时,已是九月,只见一园蔷薇,肆无忌恒的占据了荷池,浓郁娇艳,花枝款摆。

柳少云面带愠色,质问:“为何填去荷池?”

管家应道:“二房姨娘喜欢蔷薇。”

柳少云:“少奶奶不喜荷花么?”

管家道:“少奶奶说荷池养蚊子。”

难得有出府的机会。

清风寺旁,仍是这片湖。

已近深秋,残荷听雨,萧瑟落寞。

夕荷独坐岸边,不觉呆住。

想起那年与初阳相遇时,接天映日的荷,随风摇曳,一曲幽幽的埙声,一如吹埙的人,飘逸俊朗,一袭白裙的她,婉如白荷,轻舟小辑,遥似清梦。

“一池残荷,还有什么好看!”不知何时,柳少云已打着伞站在她的身后。

思绪打断,夕荷慌忙拭去腮旁的泪,分不清是雨还是泪,省得解释了。

柳少云用眼角的余光就已看得清楚,她分明哭过,她忘不了此湖的荷,忘不了曾经的人。

就让她念着那个人,陪着这池荷,了此余生吧!

但他亦深知,她心底的人已故去,怎可再生波澜?来日方长,总有冰雪消融的一天。

一园的蔷薇经过冬季的养息,由春入夏,艳艳的开遍整个园子,风吹过,花瓣飘洒,或在长凳石阶,或在清凉水面,无处不是明媚光景。连下人们都已忘了此处曾有一池荷。

此时的柳府,上下传颂着开枝散叶的好消息,个个将怀孕的雨薇视若珍宝。

少云夕荷陪着柳母往清风寺上香,祈求新生命平安降临。

柳府南门口,却有一抹身影,伏在墙根,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他们的马车。

马车从湖边经过,夕荷掀起窗帘,望向湖面。

荷已婷婷,菡萏尖尖。

只在瞬间,夕荷的脸上浮出一缕清澈的笑意。

少云看见,微微怔住。

上了香,用过斋饭。

夕荷忽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向湖边而去,欲跟上前去,无奈柳母催促回府。

一路惆怅,夕荷往马车驶来处望去,早已没了人影。

怎会是他?只是相似罢了。

夕荷一夜无眠,昔日再美,已是云烟,忆起,泪已打湿了枕边。

真的不是他么?

“少奶奶,有人捎给您一个包伏,说是您娘家捎来的!”

夕荷打开包伏,里面皆是晒干的莲子。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拨弄着莲子,有一只埙埋在里面。

夕荷仿佛被一股力量拉扯着,奔到她与初阳相约的地方。

柳堤那端,青衫隐去。

雾雨苍茫,也掩不去彼此熟悉的身影气息。

一个泪如雨下,一个恍如隔世。

是你么?真的是么?满天神佛终于听到我的诉说!你定会回到这里,你可知?我也一直守在这里。

回来了,为了这一湖的荷,那一缕熟悉的馨香。

知晓你已嫁作人妇,亦知晓偌大的柳府,唯有你是形单影只。每个夜晚,你的孤单,我亦感同身受。

两人并肩而坐,直到月上柳梢。

原来,当年初阳负伤,巧合之下,误被敌军收治,千方百计才逃了出来。

“我向他要了休书,便去找你。”

“我在南柳巷的椅子楼等你。只是,休你,他肯么?”

“我家没落,对柳家已没有价值。他娶的妾已有身孕,并不看重我。”

夕荷回,悄悄从边门走入,暗处传来柳少云的声音:“去哪了?这么晚!”

夕荷搪塞道:“呃,走错了路,回晚了。”

灯下思量一夜,没有一纸休书,便没有真正的自由之身。

不知为何,却突然忆起那池被填去的荷。

“雨薇妹妹。”虽同住一府,夕荷与雨薇鲜少来往,平日无心争宠,也省了许多烦恼。

“姐姐今日怎来我房中?有事让人吩咐便是。”

“妹妹插的花可真好看。”

“蔷薇花春夏秋都开着呢!不像有些花,只开一季。”

“花期再长,也有枯萎的时候,妹妹就不担心花无百日红?”

雨薇手抚小腹,“结了果就不怕了。”

“果实要结在主枝上,才甘甜茁壮。”

“姐姐此话何意?妹妹不懂。”

“妹妹,我若离开,你便是正室,孩子便是嫡出。”

“姐姐,你……”

“你只需向婆婆哭诉,说我醋意大发,对你恶语相加,他必会休我。”

“这是为何呀?”

“你不知道,我早已厌倦这种如同枯井一般的日子。像我这般愚笨之人,日后必遭嫌弃。与其人老珠黄时被弃,不如这会离开,或可找别的出路。”

“可是……”

“妹妹生的讨人喜欢,不屑于此……如今府里只有我们两个,我走,妹妹自然是主位,若他日再娶……妹妹成全了我,也是成全了未出世的孩子呀!”

雨薇信以为真。

夜里,柳少云喝得酩酊大醉,闯入夕荷房中。

夕荷惊慌,欲逃。

柳少云一把抱过,压到床上。

夕荷挣扎,难以撼动。

少云扳过她的脸,与她对视,粗重的呼吸将酒气喷在她脸上。

“你今日同雨薇说的,可是真的?”

“也没说什么。”夕荷推他起来,怎奈如蝼蚁撼树。

“你吃雨薇醋?”

夕荷扭头,却被握住下巴。

“夕荷,夕荷,你总是看不见我……我们相遇那天,在柳堤上,你回眸看他,我与你擦肩而过……在湖边,我站在你身后良久,你总未察觉……你从不在意……我们不是陌路人,夕荷……”

少云将头埋在夕荷的颈肩,深深吸气,汲取她的清香。

夕荷紧紧拧住床单,心头乱跳。

柳少云酒劲上头,搂着夕荷,昏沉沉睡去。

他素日有心。

本想借雨薇之口拿到休书,竟弄巧成拙。

夕荷慌忙挣脱出柳少云的怀抱。

南柳巷椅子楼

轻声上楼,循着月光找到那间屋子,未上锁,屋内一片凌乱,是初阳的住所没错,甚至还能感觉到他简单而清爽的气息。一位起夜的大婶告诉夕荷:“住在这屋的公子,晌午时被官府抓走,说是通敌叛国。”

通敌叛国?夕荷如遭雷击,愣在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天已微亮。

门外来了两个柳家的下人,唤道:“少奶奶,请回吧!”

眼见来人手里的麻绳,夕荷自知无处可逃。

回到柳府,只见一地陶瓷碎片。

柳少云阴沉着脸,下人们无不噤声。

夕荷求道:“你放我去吧!”

柳少云大怒,一个耳光掀去,夕荷跌倒在地。

幽禁的日子,多少心焦与不甘!

夕荷积郁成疾,呕出两口血,一病不起。

柳少云只在每天夜里,轻抚她苍白的脸颊。

我与你才是结发拜堂的夫妻,为何你从不顾我的感受?

牵住她的手,仿佛牵住气若游丝的生命。

她病重,他就不焦急么?

病去如抽丝,似乎也抽走了她的灵魂。

身体虽已无大碍,成日里只是沉默。

雨薇前来问候。

“姐姐可曾记得?这园里曾有一池荷?”

“本该种蔷薇才好。”

夕荷平淡,雨薇却伤感泪下。

“姐姐可知道么?柳府本无荷池,姐姐嫁入府前,他特意命人开挖池塘,还亲自挑选名贵的品种栽种……只因他在荷湖边遇见了姐姐……”

“是么?”柳府的荷与湖边的荷怎会相同?

“姐姐那晚迟迟不回,他便去湖边寻你……”

夕荷心内似划过一道闪电。

那晚湖边,他与初阳说的话,柳少云听到了,不然柳家下人怎知去椅子楼找她?

夕荷脸色绯红,自生病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红润的脸色。

柳少云一进屋便拉起她的手,拨了拨她颊边的发丝,“今日可好了?”

夕荷抽回手,冷冷开口:“是你去官府揭发的?什么通敌叛国!咳咳……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啊!”说不到一句便已泣不成声,“初阳好不容易才回来的……”

柳少云冷哼:“你死心吧!通敌叛国罪,出得来么!”

夕荷猛然从袖中抽出剪刀抵住喉咙,“休书!”

少云只得铺纸研墨。

写完,押上印章,递与夕荷。

趁夕荷分神之际,柳少云一把拉过夕荷,一手握住剪刀刀尖。

血顺着指缝滴落。

夕荷无力僵持,晕了过去。

少云将她抱起,轻放榻上。

就在夕荷与初阳重逢的那晚,夕荷一回府,少云便去找了初阳,“你若不走,我便将她交与宗族处置,私会情郎,家法严苛!你若离去,她仍是柳家正室,免得跟你受颠沛流离之苦。”

初阳独自远走,为让她死心,编了被官府抓走的谎言,还串通了隔壁的大婶。多年后

柳府园子里飘荡着蔷薇的香气,只是墙角院落又添了斑竹兰花,蜡梅茉莉,紫蒲碧萝,皆是夕荷栽植的四季花草,一年四季,簇簇花香,花开不断。下人们剪去插瓶也可,小孩子摘去玩耍也可,柳府宾客移栽回去也可,并无拘束。夕荷再栽再种,越长越旺盛,似乎总也采不完。

唯独没有荷。

少云问她:“可要种荷?”

她答:“荷池养蚊子。”

想起卧病时,他悉心的照顾,她只是浅浅一笑。

一个花好月圆的夜,晚风习习,暗香浮动。

柳府正迎娶第三房妾室。

夕荷倚栏而坐。

斜倚栏杆,仰首望去,一轮明月,皎白如玉。

夕荷抚摩着手中的埙,一滴泪落下,滑入埙眼里。

你再也不回来了么?

天边的这轮明月,若你也望着它,郎心似池中的月影,雨过细风,支离破碎,仍有那枝白荷,晓露晚香,婷婷独立,依依于月影之上。

------题外话------

不知道看过的人更喜欢哪个故事呢?番外这个短故事其实是最初的构思,但后来写着写着,又不愿主人公在妻妾成群中生活,深情的人应该有好结局吧?谢谢每一位来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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