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对洛寒衣来说,不可谓不特别。
自家师父不仅没有一大早就把自己关进石室,还第一次牵着她游了一遍山顶。
是的!是牵着她!
更甚者,时隔多年,他再一次为她洗手做羹汤,熟悉的菜色,不变的味道,洛寒衣感动得想要流泪,虽然她并没有眼泪可以流。
洛寒衣牵着安神羽宽大的衣袖,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一步也不愿意离开。
毫无理由的,明明师父今天对她从未有过的好,但她偏偏,越发的没有安全感,不敢让他离开她的视线哪怕一秒,似乎只要一瞬间没有看着他,他就会消失不见一样。
忍不住想要腻着他,腻着他,最好能够变成他身上的衣服,他的睫毛他的头发,贴着他,就觉得全世界都是暖洋洋的,幸福得像是踩在云端。
安神羽垂眸看她,她眼底眉间的依恋浓烈得仿佛要溢出来,那是他一直想看到,却也害怕看到的神情,然而终究,还是逃不开这一天的到来。
他幽黑的瞳孔缓缓漾起波澜,很慢,也很淡,好似冰湖上慢慢荡开的浓雾,露出温柔的湖水。
又好似倾覆的高山,藏着世人永远看不透望不穿尸山血骨。
他抬起左手轻轻抚摸洛寒衣银白的头顶,温柔得,有些诡异。
当然,洛寒衣并不这么觉得,近乎得寸进尺的放下了掌心被她蹂躏成一团破布的衣袖,死死抱住了安神羽的手臂,像是落水的人抱住了救命的浮木。
“师父……”她呐呐的叫他,却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
敛在衣袖下的手掌缓缓握紧,安神羽宠溺的看着洛寒衣仰起的小脸,把无限包容和怜爱的信息传递给她,洛寒衣抿唇微笑,满足的低下头去,将自己的脸颊在安神羽手臂上磨蹭。
而安神羽,他闭了闭眼,将目光投向远处,只是,有一份完全不应该存在的脆弱出现在他如玉的面容上,如果此时有人专注的去看他,一定会发现,他眼底弥漫不散的迷茫。
“小九……”
安神羽顿住,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师父放在你身上的力量,就只可以是你的,如果……”
“不,不管任何时候,即便有一天我需要它们,你也不可以给我,好吗?”
“为什么?”洛寒衣嘟囔:“师父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的啊……”
在洛寒衣没有看到的地方,安神羽的神色一变,然后所有异色在刹那之间消失无踪。
“师父什么也不想要,小九,答应师父,从今往后多出去玩一玩,别一直留在这九华山,也不要擅自决定为师父做什么牺牲……”
“如果,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如果真的有一天让你觉得需要为师父做什么了,起码,亲口问一下师父的意见好不好?万一,师父并不愿意你那么做呢?”
洛寒衣有些怔怔的看着安神羽,他的眉头皱得很紧,从未有过的紧,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紧迫和严厉,似乎还隐含了一丝难言的悲伤。
突然觉得,有不知名的巨大痛苦在心脏里萌芽,无论怎么努力,也忽视不了。
她无意识的咬着唇瓣,神情满是不知所措的倔强。
安神羽愣住,随即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那些让人迷惑,又分不清楚来路的情绪都随着这口气彻底消失,所有情绪都再次敛藏在他黑色的眼底,让人再也不能窥视半分。
“小九,师父今天说的话,并不需要你懂,只要你记住,师父如今存在于这世上,唯一的愿望,就只是,你能幸福,永远的幸福!”
“师父,小九一直都很幸福啊,只要能陪在师父身边,小九就永远都是幸福的啊!”
洛寒衣的话音还没落下,就感觉到身体四周传来一股诡异的震荡,仿佛是能量,但偏偏,像,也不大像。
这份异常来自于温柔浅笑的安神羽,洛寒衣紧张的把目光投向他,忘了去追究那个让她觉得十分熟悉的波动。
或者,她追不追究,都没有办法真正获得或知道什么。
安神羽依旧温柔浅笑,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仿佛想要把过去几千年没有表露的笑意,在今天全部用完。
“师父的小姑娘,已经不知不觉长大了呢。”安神羽用空着的左手轻轻拍了拍洛寒衣死死抱着他的手臂,示意她放开。
洛寒衣一脸懵懂的笑,假装一点都看不懂他的意思,手上一点动作都没有。
安神羽的笑意带上了些许无奈和纵容,但看得出来他其实很开心。
他在洛寒衣的视线里晃了晃手,洛寒衣的目光被他手里的东西吸引住,那是一把莹白色的玉梳,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她却露出一朵灿烂的笑容,乖乖放了手。
不是他们曾经最喜欢用的棕色长尾骨梳,但这并不能抵消洛寒衣这一刻惊喜的心情,因为她知道他想做什么。
安神羽站起来,来到洛寒衣身后,他的手顺着洛寒衣下垂的发丝轻轻抚摸,眸色微微变幻,好似想要将这一刻的手感铭记。‖
随后三下两下打开了洛寒衣那算得上简陋的发型,小巧的梳子从掌心的一缕缕发丝上划过。
他的动作很轻,连手指都显得十分温柔,柔软的发丝在他手中慢慢被一点点固定,精致漂亮女子发髻缓缓成型。
贵不可言的仙界之主低头俯首,以一界至尊的身份,为一个女子绾发梳妆,怎么看怎么惊悚。
然而偏偏两个当事人一点儿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服侍的人一脸温柔,被服侍的人浑身甜蜜,这是二人多年前相依为命的那几年每一天都会出现的场景。
洛寒衣不会绾发,当年的雾隐也没有给她机会去学会,他一手包揽了她全部的琐事,即便只有两个人离世而居,但这个清贵如高山雪莲的男子,却让她活得比一个真正的公主,还要不谙世事不染尘埃。
所以直到今天,其他的生活技能以为有一个遥远的前世的关系,洛寒衣并没有显现出什么糟糕之处,唯独绾发,没有人教过她,她最多不过依照记忆里雾隐的动作和手法,从生疏到熟练的,为自己弄出一个不至于披头散发的发髻。
对于自家失而复得的师父,洛寒衣无时无刻不因为他而备受煎熬,恨不得近得贴在他身上变成挂件,又不得不强迫自己保持距离。
事实上她其实很清楚,因为丢失了记忆,无念仙尊安神羽,究其根本,并不完全是她的师父雾隐。
虽然他们本身就是一个人,但人与人的不同,不就是因为经历和记忆吗?
她的师父雾隐消失了,也许只留下了一些可有可无的记忆,可雾隐的本体安神羽还真真切切的存在,她否定不了他们之间的关联,也不敢,更不愿去否定。
但她知道,雾隐只是她的师父,而安神羽是堂堂一界至尊,雾隐愿意并乐意为她做的事,安神羽并不一定记得,甚至并不一定愿意。
所以,除了一些可有可无的要求,她从来不敢多说什么多做什么,多要求什么,就怕会把本就已经足够冷漠的师父,推得更远!
她害怕的那么多,才必须要小心翼翼的维持住这段距离,她再也承受不起那样痛苦的失去。
然而今天,眼前的师父变得那样熟悉。
这种熟悉早就刻在她的骨头里,她的血肉间,永远也无法抹去,让她坚定不移的相信,她的师父,确实从未离开过!
也许他忘了很多东西,也许他如今背负了很多东西,但他总有一天会记起来。
而在此之前,她将一直等待!
安神羽手中的动作已经完成,脸上的笑意因为成就感而显得更加迷人,他不能感知这一刻洛寒衣的心理,也当然不知道她真正想些什么。
如果知道,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愤怒。
他不知道,所以他的东西一如既往的优雅随意,他低头看着洛寒衣的发顶,眸色闪动间似乎有了什么想法,将手伸向了腰间。
随后愣住,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眉间不经意间划过一缕悲哀,很快又敛去,收了玉梳,温柔的开口。
“好了。”
后来,他们二人在亭子里弈了两坪棋,安神羽赢一局,洛寒衣耍赖赢一局。
洛寒衣以古琴奏了一曲《发如雪》,安神羽在琴声里白衣舞剑。
仿佛又回到了千年前的每一个晨间午后,整个天地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悠闲又从容,做一切觉得有趣的事,不管时光从身边走过。
然而,当天色暗下来的时候。
一切都结束了。
一直笑着的安神羽终于变了神色,重新染上了冰霜。
他神色间满是凝重,看向洛寒衣的眼神依旧温和,却不再温柔,他负手站在离她几米外的地方,轻描淡写的开口。
“小九,从今天开始,我要再一次闭关。”
不待洛寒衣追问,又迅速补充道:“不必担忧,只是突然有了境界上的突破,需要静心修炼。大概需要月余的时间,这段时间,你自己注意些便是!”
说完也不给洛寒衣开口的机会,一拂衣袖,人已不见了踪影。
洛寒衣就坐在原地,看着早已没有了安神羽背影的远方,目光复杂难辨。
但,显而易见并不是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