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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间,无数片段在眼前晃过,无数情绪从心头掠过。

耳畔,仿佛是呢喃,仿佛是低唤……终于,一切又归于寂静。

唇齿间萦绕着药的苦涩,她不由在迷离中蹙了蹙眉。

身体前所未有的绵软,却又带着丝丝清凉的舒爽,先前火辣辣疼痛的伤口似在一夕之间消失无踪。

忍不住翻了个身,想找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倏忽,被褥摩挲身体的感觉令胡蝶在骤然间清醒:身体竟是全裸的!

昏迷之前的记忆一点点回到心头,缓缓地睁开双眸。

白纱床帐,蓝布薄被,一灯如豆,桌边的椅子上搭着她的衣物,窗前站着一个微佝的背影。

窗外是漫漫夜色。

金线人。

“是你。”胡蝶的身子微微发抖,却用不出一丝力气,唯有用羞愤的眼眸怒视着他。

仿佛是感受到她的羞怒,金线人淡淡地开口道:“不过是涂个药而已,难道你希望自己的伤口发炎溃烂么?”顿了顿,继续了无情绪地接着道:“何况老朽已臻有心无力之年,你又何必多虑。”

胡蝶满面飞霞。

慢慢踱到房门口,金线人忽然问道:“不谢谢我么。”

咬了咬樱唇,胡蝶终于还是开口道:“多谢前辈。”

微哑的笑声轻轻响起:“拿什么谢?”

胡蝶一窒。

手腕微抬,一只黑色绲金边的荷包已轻轻落在她枕畔:“去京城,这是盘缠。”

言罢,便消失在门外。

去京城?

胡蝶看着已经关上的房门,心中的疑惑愈烧愈炙……天光渐亮,胡蝶的身上才渐渐恢复了力气。

而她起身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阿牛。仿佛是早就知道胡蝶一能动弹便会离开客栈,金线人临走的时候已结清了房钱。

从小二那里问了问日子,她不由心下焦躁:原来自己已经昏迷了八天。

八天,而阿牛身在何处?

墨色绲金荷包里是两只五十两的银锭和一些碎银散钱,虽然不多,但是已足够去京城的路资。

清晨,路上零落地有几个卖早点的小贩开始摆摊。

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找阿牛,胡蝶辨了辨方向,还是决定先出城去昏迷前的那条小路看看。

虽然心中的希望微渺,但也只有那个地方可以期待一丝线索。可惜她的方向感总是令自己失望,转了两座城门也没找到先时的小路。

眼见天光大亮,惟有心中暗暗焦急懊恼。

忽而,远处仿佛有个绛色人影一晃,胡蝶忙飞掠过去。小树林中晨鸟啁啾,却寥无人踪。

正踌躇间,忽听树林深处有轻微的异声,遂悄悄掩进去。

阿牛!

竟然是阿牛!

几日不见,他憔悴了不少,靠在一棵树下鼾声如雷。

胡蝶凝视着他满面的倦色、微微凹陷的双颊……眸底渐渐浮起雾气:这些日子他是如何度过的?为什么会睡在这树林里面?秋寒露重难道就不怕生病了吗?

她心疼地一步步走向熟睡的阿牛。

陡然,金风掠起寒光乍现,胡蝶疾闪娇躯堪堪避过刀锋,不容她喘息,另一柄钢刀又已劈面而来……

幸好她虽然功力大减,但是临战经验仍在,连避两下之后,短刀已呛然格住咄咄逼人的双刀。

定睛看去,见是一个面罩寒霜的绛衣女子,眉目秀气神色清冷。

正要出声询问,一旁熟睡的阿牛却已被刀声惊醒,揉了揉双眼,忽然惊喜地叫道:“娘子?”

绛衣女子似乎眸色一黯,却已返手将双刀入鞘,冷冷地别过身去。

胡蝶也悄然收回短刀,柔声唤:“官人。”

直觉绛衣女子的背影似是僵了一僵。

阿牛却已欢欢喜喜地跑过来,握住她的柔荑,脸上是满满的笑容。

感染于他的真情,也婉娩笑着回望他。

四目交织,虽无声直胜千万声。

绛衣女子冷哼一声:“既然已经找到你的娘子,那我去雇辆车,也好上路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掠出树林。盯着消失在林外的背影,淡淡地道:“你认识她?”

阿牛乐呵呵地拉她坐回树下,方将这几日的经历细细讲来:

原来那日胡蝶跃出车外杀车夫、挽奔马的瞬间,他所坐的座位忽然翻转,他未及惊呼出声便已落入马车的夹层,随后一阵甜香袭来便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才知这个绛衣女子救了他,她自称姓袁,说是受朋友之托前来保护他们夫妻。

胡蝶不以为然地撅了撅嘴:“那后来呢?“

“后来她就帮我一起找娘子……我也不知道该去那里找,就城里城外的瞎转,昨夜找得累了,靠在树上睡着了。”阿牛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轻哼一声,故作娇嗔地道:“只怕是你看着那么漂亮的美人儿,早把娘子丢到脑后去了。”

“我……没有!”阿牛惶然道:“我一心急着找寻娘子,其他的……我真的没有……”越说越着急,一把抓住胡蝶的纤手,眼中满是急切。

知道他是当真了,胡蝶娇笑道:“没有就没有,我不过随口说一句,又不是认真的,你那么着急倒好象欲盖弥彰似的。”

怔了一会,他忽然叹了口气:“娘子,我对你的心……”默然半晌,终于没有说下去,只是慢慢地垂下头去。

见他闷闷的样子,胡蝶心也软了,刚要安慰几句,却听林外传来一声马嘶。

回视阿牛,他也听见了,笑道:“娘子,章姑娘租到马车了,咱们先上车再说吧。”

看着他喜形于色的样子,她心底隐隐有些不是滋味,但却只是柔柔一笑,顺从地跟在阿牛身后。林外,一乘半新不旧的双辕马车,绛衣女子端坐车缘英姿飒爽,一脸傲色。

阿牛讶然道:“咦,袁姑娘,你没雇车夫么?”

绛衣女子没好气地道:“雇车夫不要银子呀?钱不多口气还不小。”

他涨红了脸,悻悻地钻进车内。

灵光一现,胡蝶浅笑款款地走近马车,趁着作势上车,低笑一声在绛衣女子耳边道:“双刀名捕袁紫盈果然好大的官威,替人赶车真是可惜了。”

言罢故意不去看袁紫盈气得发青的脸,径自钻进马车。

袁紫盈,十七名捕中唯一的女捕头,之所以排在末位,皆因其是女子之故,她一向心高气傲,自认巾帼不让须眉,而公门之中甚少女流,她又正当韶华姿容秀丽,平日里六扇门上下谁不容让三分?今日竟受如此奚落,教她如何能忍!

怔忪半晌,方才咬牙狠狠地一挥马鞭,驾车而去。胡蝶看着车外那个僵直的俏影,眸底飘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微笑着枕到阿牛肩膀上。

忐忑地看着车外的身影,不安地道:“娘子,你上车的时候跟袁姑娘说什么了?怎么我觉得她好象不高兴了呢?”

低低地笑道:“没说什么啊,我就是说:‘有劳袁姑娘了。’如此而已,人家委屈身段替咱们赶车,咱们不该说几句客气话么?”

阿牛眼里满是疑惑,但也只得诺诺两声,低头不语。

胡蝶见状赌气道:“你要是怕我得罪了你的袁姑娘,那我出去赶车,换她进来歇着好了。”说着便要起身。

阿牛忙一把按住她惶急地道:“你这是何苦……”

正要接下去解释些什么,却被她转身按住双唇。

认真地凝视着他的眼眸,俏丽的人儿眼波盈盈流转:“想你了。”

放下手掌,樱唇缓缓印在他的唇上。

沉溺在她柔情荡漾的秋水中,阿牛疼爱地拥住怀里的温香,加深了这个吻……

车外,娇叱声声,一鞭快似一鞭如雨点般挥落。

两双缠绵火热的唇终于在微微皱眉中恋恋不舍地分开。

胡蝶忍不住高声娇笑:“袁姑娘,您快歇歇罢,再这么抽下去,到不了下个驿站那马屁股就成肉酱了。”

娇叱声骤然停止,马鞭声却似是更密了。

轻叹一声,她低声道:“只怕这鞭子抽到我身上她才高兴。”

阿牛宠溺地笑笑,揉了揉她的发,轻轻地烙了一个吻在她的额角。

胡蝶娇觑着他道:“想不到我家官人魅力非凡,竟能让这么如花似玉的冰山美人春心大动。”

“你呀……”他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是用另一个吻堵住了她的嘴……一连越过两个村庄袁紫盈都不肯停车休息,只补充了点干粮和水就继续赶路。

结果到了傍晚时分马车只得停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小径。

她是故意的!胡蝶盯着她唇边若有似无的笑意。

在树林中找了片空地。

阿牛倒是随遇而安,跳下车道:“娘子,你和袁姑娘两个都歇歇,夜里冷,我去弄点柴来生火。”

袁紫盈道:“我跟你一起去。”

他忙道:“你也累了一天了,还是坐着歇息下,这些事就交给我来。”

胡蝶拉住他的手道:“那我陪你一起去。”

怜爱地为她理了理发鬓,阿牛道:“颠簸了一天,你也乏了,坐着歇歇,我一会就回来了。”

温顺地点了点头,又替他整了整衣衫,格外娇柔地道:“那你要小心点,快些回来。”

阿牛颔首,又抚慰地悄悄握了下她的柔荑,方才转身向林中走去。

他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树林中,袁紫盈的嗤笑声便冷冷自身后传来:“周旋在两个男人之间游刃有余,胡姑娘真是颠倒众生,令人佩服。”

胡蝶眸中怒火一炽:这话恰中她的痛处。

缓缓回转身躯,脸上浮起幽幽的笑意反唇相讥:“岂敢,袁捕头连有妇之夫都不避忌,果然是侠骨柔肠不拘小节,胡蝶才是自叹弗如。”

袁紫盈被她刺得脸色一变,怒道:“有道是‘好马不配双鞍,一女不事二夫’,若说到不拘小节,与胡姑娘相比我甘拜下风。”

胡蝶心头怒火益盛,款款行至她身侧忽然挑眉轻笑一声:“妹妹何必如此心急,我并非那等拈酸吃醋之人,你若真是有意,我劝劝官人,把你收为侧室,将来铺床叠被端茶倒水,既顺遂了你一片痴情,也落得娥皇女英之美名。”

她故意以妹相称,又将“铺床叠被端茶倒水”八字说得甚重,言下之意已是将袁紫盈视作阿牛的小妾了。

那袁紫盈气得粉面通红,怒瞠半晌方才冷笑道:“你把那头蠢牛看作是宝,以为人人都把他当成是宝么?”

“他是蠢还是笨,只有我说得,你却说不得。”胡蝶冷笑道

袁紫盈闻言大声道:“本姑娘偏要说,你待怎样?”

眼眸中闪动着危险的光:“那就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好!”娇喝一声,早已按捺多时的双刀应声出鞘,一翻手已劈向胡蝶。

银光闪耀,金声交错,瞬息间已过十数招。

袁紫盈一对柳叶刀使得风生水起轻灵流畅,双刀咄咄竟是一刀紧似一刀,一刀快过一刀,而胡蝶虽凭借临战经验丰富堪堪战成平手,但一则功力折减身法气息大不如前,二则惯用短剑改用短刀,刀剑有别,到底是不顺手。

暗度形势,胡蝶了然:一百招之内二人勉强打个平手,超过一百招自己元气大伤只怕败势立显,她本是外柔内刚的性情,看起来温婉洒脱,实则刚烈自傲,况且眼前之人明摆着心存觊觎,她又怎肯示弱。

酣斗之间,胡蝶的短刀忽然直逼袁紫盈颈间。

柳叶双刀一分,来势如风直指她的胸前。

不避不闪,一柄短刀依旧去势如虹,竟是两败俱伤的架势。

柳叶刀远长于胡蝶所用短刀,眼见双刀就要砍到她胸前,袁紫盈大惊失色,百忙中硬生生抽刀变势,双刀化作两道银华飞嵌入一旁的树干。

一抹冰凉游移,短刀已抵在袁紫盈的颈间。

“你!”她怒目而视。

“我怎么了?”胡蝶好整以暇地理了理鬓边的发丝,刀背轻轻摩挲着她的玉颈,直到冰肌上涌起一层战栗,才满意地笑了:赌的就是她不敢杀自己——就在刚才电光火石的一瞬,她忽然心头一亮:袁紫盈曾对阿牛说是受人之托保护二人上路,何人能随意差遣十七名捕之一?而袁紫盈从未问过他们要去向何处却一路都是朝着京城而行,何人能确认胡蝶他们要去的是京城?

金线人!

既然金线人屡次援手,又叫自己去京城,且还不放心地派人护送,可见是要他们周周全全地抵京,若所料不错,她自然不敢令自己稍有差池。

袁紫盈大声道:“胡蝶,你这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真刀真枪跟姑奶奶打一场,我若输了,要杀要剐绝不皱眉头!”

胡蝶听罢吃吃一笑,心头的怒火已是熄了大半:“第一,我既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也不想当英雄好汉,我只要做我官人的亲亲娘子。”

袁紫盈不屑地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不介意地笑笑,她接着说:“第二,输就是输,赢就是赢,人生哪里有那么多重来一次的机会。”

袁紫盈若有所思默然不做声。

“第三,”轻叹一口气道:“对于一个女人,最可怕的并不是死……”

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袁紫盈恨声道:“好,算你狠,悉听尊便。”妙目微合竟一副凛然之态。

邪邪地一笑,凑到她耳边道:“女孩子最不该说的就是‘悉听尊便’这句话,难不成我把你脱光了挂在官道上你也无所谓?”

袁紫盈骇然瞠目:“你敢!”声音却已微微发抖,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已然有了泪光。

胡蝶一脸不在乎地道:“血蝴蝶在江湖上也不是白混的,比这个有趣十倍的事情都做过,我有什么不敢的?”

冷傲的佳人已是花容失色泪眼涟涟:“胡蝶,你有本事永远不要落在我手里,否则……”银牙紧咬竟是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

看着她惶恐却又要强的样子,胡蝶柔声道:“我不过是说说罢了,怎么忍心真的这般待你,只要你答应我乖乖地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别再打我家官人的主意,我自然疼你。”

袁紫盈紧咬樱唇,一声不吭。

知道以她的心气,要她亲口应承是断无可能的,因此浅笑道:“你不说话就是答应了,我相信袁捕头言出必行。”满意地点点头,刀身在玉颈上轻轻拍了两下才收回袖中。

轻叹一声:“其实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好,阿牛的心我完全不必担忧,只是袁捕头风华绝代,将来不愁没有良人托付,又何必将一段痴情浪费在明知不会有结果的人身上呢?”

袁紫盈长长的睫毛上凝着一滴晶莹的泪珠,沉默良久,怔怔地道:“为了我好?你怎知我和他注定没有结果?缘在天定,分在人为,你若是真不担心又何必如此对我……”

胡蝶转身正欲走开,闻言身子微微一顿,但终于没说什么,静静地坐到远处的树下。待到阿牛抱着柴回转,便只看见二人各占一边,气氛古怪。

想问袁紫盈,只见她一脸冰霜爱搭不理,欲问胡蝶,她又是娇痴慵懒嬉笑打岔,于是只得疑惑地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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