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王新婚过后,新王妃差人私下过来传话说:“免去青禾雅每日晨昏定省的规矩,大小事务也不要到主院去打扰贤王和王妃。”
光阴流转,又是两月。
随着天气渐冷,禾雅都待在镜园中。若非音尘偶尔还会来这小歇,府中的下人们恐怕都已忘了这住着一位一直不受恩宠的前王妃,也会忘记每日与她送些暖碳吧。
即便有势利的下人故意忘送,也从未受过她的责备。她只是日日坐在窗前的藤椅中,身上盖着薄被。盈握针线,细细的缝。鞋袜、衣裤,全是小孩儿样式。俩月下来已积攒了不少。
小玖戏说:“足够宝宝穿到学步的。”
可禾雅依然觉得不够,每一个针脚盘扣都溢满她对孩子的爱。而这份爱是不会停歇的。
所谓爱到深处,言语自然而然就贫乏了。
对音尘,也是如此。
听说,他在花园里种下大片樱花,只为赶在樱花盛开时博美人一笑。
听说,他在朝堂上言辞讥讽李丞相,只因李家公子曾在诗会上暗辱新王妃。
听说,他与新王妃箫瑟合奏,引来百鸟朝鸣。
听说,他夜夜留宿主院,王府不久将再添喜庆。
她依稀记起自己的新婚当夜音尘将她错认成莫央一事。或许是因为相似,音尘才娶了自己。也正是因为相似,他每每在自己身上看到莫央的影子,便会陷入自责和背叛的泥潭。
他始终无法将她当成青禾雅,真正的青禾雅来宠爱。
而苏樱,却是不同的。
事到如今,她已学会爱他所爱。只要他快乐,她一个人流泪就好。
午饭后,禾雅躺在藤椅中浅浅的睡着,享受冬日的暖阳。
小玖在屋里帮她整理新送来的布匹。沫儿乖巧的卧在脚边,枕着她的腿睡得香甜。
砰--
镜园的门被撞开砸到墙上。反复又弹回去关上了。门上的朱漆掉落斑驳的一块。
禾雅疑梦惊醒,小玖从房里冲出来时手里还拿着剪刀。
几双讶怔的眼睛齐齐盯着大门。
门缝外稀蹙的人影顿了顿脚。丫鬟推开门,主子进来时情绪显然还不是太稳定。怒气和厌恨收敛的不太干净。
一个虎背熊腰的老妈子吆道:“这园子的主子下人怎么都跟这畜生一样,”她指着沫儿的鼻尖,下巴扬得快背过面去了。“没规没矩!”
“难道还要王妃给你们行礼不成?”
苏樱从不走近镜园,今日好大的阵仗。显然有备而来。
她在等。等着青禾雅低头行礼,而自己能冷眼的从旁走过。虽然消不了心头气,至少稍许快意。
她走进内室,带着不屑的眼光四处打量。简淡清朴,古韵弥存。音尘所谓的冷落在苏樱看来哪会没花心思?不然怎会把遗母的旧居让她居住,明处不设守卫暗中却严防死守,让镜园时时处于监控中。
“王妃吉祥。”轻轻浅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哼了哼,挑眉。调头走到青禾雅身侧,见她半跪的身子晃了晃忍不住讥笑道:“男子或许会被你这我见尤怜的三两姿色迷惑住,可在我眼里简直丑陋的令人作呕!”
这话,只说给她一人听见。
禾雅一愣,浓睫闪烁了一下,垂首不语。
苏樱字字如芒:“怀了野种也不知安生!”
丹红豆蔻的五指伸出暖袖扶起禾雅,看似盈握却用了八九分的功力狠狠一捏,差点碎了她的手骨。
禾雅面颊一阵斑白,仍平淡的说:“谢王妃。”
老妈子讨好的笑道:“外面天寒,王妃里屋坐去吧。”
苏樱目光结霜,冷呵道:“不请自来,站在他人屋檐前,你真就当家作主了不成?”
老妈子吓了一跳,斜瞅了眼禾雅。见她要说话慌忙抢道:“老奴对王妃一片真心,只是怕冻着王妃。王妃是贤王名正言顺的妻子,贤王府唯一的女主人,府中哪一处园子是王妃去不得又入不得的?”
禾雅咽下含着的话,目光清冷的看着苏樱,和她的敌意。
只见她笑了,高傲而优越。目光在园子中一顾,指着不远处已经冻结成枯的樱树雀跃:“我们到那边去坐一会儿吧。王爷没有骗我,这果然遗了一株樱树。”
禾雅见她步过去的身影,吩咐小玖:“沏茶招待王妃。”
小玖担心的看着她。
“没事,沫儿陪着我呢。”听禾雅这样说,这才安心离去。
苏樱所指的那处园中景观,如若是春日,必定浮桥浅影,缨络缤纷,丁凝活水,弱柳迎风,遍地芬芳。眼下却形容枯槁,一片冷色。
浮桥旁,樱树下。
立了圆桌,刻画棋局。
上古迷局,为谁而设,谁与之共解?
手指在局中轻轻摩挲,感受这刻骨的冰凉,复杂交错的转角。禾雅眉梢微些动容,像摸在心中的沟壑上。
“喂,王妃叫你过去。”一个小丫鬟盛气凌人的说完,和一众奴仆退到远处。
抬起头来,看到承恩郡主站在浮桥上看着自己,等她过去。
微微怵了眉,只行到水边站着。
阴冷的风迎面吹来,吹散两人的谈话。
苏樱行步倩倩,浮桥击打在水面上,发出噗噗水声。
“你和他都一样,不过仗着我爱他。才会有恃无恐。” 禾雅忽然痛苦的闭上双眼,虚弱的苦笑。
苏樱抬起的手顿了一下,还是握了过来。她轻蔑的笑道:“我想,你跟我一样好奇,王爷心里究竟在意谁多一点呢。”
她放开禾雅的手,尖叫一声,身子像落叶般滑落,朝身后的水波坠去。
同时尖叫的,还有禾雅。
惊恐,绝望,难以愈合的悲伤……
那样一双纯粹的琉璃美眸,能轻易击溃人性中的万恶,感化一丝丝的良知。苏樱望着她的眼,娇艳的笑容里有星火般的歉倦。她说,你实在太美,太好……原谅我,容不下这样的你留在他身边……
瞌上目,冰冷刺骨的水浸入四肢百骸。苏樱缓缓沉入水底。
禾雅本能的伸手去抓,却只触及承恩的零星衣角,而自己险些随之坠去的身体在眨眼间被沫儿扯了回来。惊鸿一瞥,她看到自己倒映在水面的容颜。脑海一片翻腾,似乎轮回前世的记忆,化作一个个斑驳的碎片,带着日久弥新的檀香缓缓苏醒。
一张张喜怒哀乐的眉眼,跑马灯一般打她脑海走过。她仍是什么也没抓住。
站在远处的仆从见此突变,惊慌失措的跑了过来。一个个声嘶力竭的呼喊着:“王妃!王妃!”
那老妈子噗通跳进水里,潜下水底。
方才叫唤禾雅的那个小丫鬟含着泪,目露凶光的推了禾雅一把,大吼道:“你为何把王妃推下水!”
沫儿冲过来,狂吼着撕咬住那丫鬟的衣袖。真心的护卫在禾雅前面。
小丫鬟赶紧缩回手臂,面色煞白。目光染了几分惊惧和不甘,转身对另一个不知所措的丫鬟说:“绿儿,你们快去找王爷。这个恶女人要杀害王妃!好狠的心肠。”
噼啪--
茶盘掉在地上,小玖慌乱跑过来,瞬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只能担忧的望着这一切。
承恩被救了上来。全身湿透,昏迷不醒。
禾雅出自本能,又要过去施救。却被小玖拉住,微微摇了摇头。
音尘走近,脸色极沉。冷冷的抛下一句:“为何犹豫?难道真是你将她推下水,要她溺毙吗?”
“承恩?承恩?”他轻轻拍拍承恩的脸颊,焦急的唤着。
苏樱呛了一口水,剧烈的咳起来。音尘打横将她抱起,温柔的说:“好了,没事了。我带你回去。”
从禾雅身边走过时,苏樱缩了缩肩。将自己更深的藏进音尘怀中。
禾雅启步跟随,面带忧色。
镜园门槛前,音尘蹙眉道:“你回去。”
她摇摇头,坚决的说:“不,我要见她安好。”
在周围人的唾之以鼻和指责中,她再次踏进曾经的房间。而这已被其他幽香取代,没有什么是再属于她的了。
御医说,王妃惊寒,恐怕会感染风寒。万幸未伤及腹中孩子。以后饮食起居万万不可再大意了。
房中刹那安静,随之爆发巨大的喜悦。
苏樱笑着哭了一阵,突然从床上跪坐起来。含泪看着呆怔的禾雅,无助磕头:“对不起,对不起……求你不要再伤害我和我的宝宝。”
梨花带雨的娇弱模样,无疑坐实了禾雅的残忍。如此卑劣,却让人深信不疑。
音尘拉起她,眼中的清明让她颤了颤,哭得更急切。他说:“禾雅不会伤害到我们孩子的,相信我?”
“不,不。”苏樱拼命摇头,“你心里分明有她的。不然你为何让她住着镜园,悉养我喜爱的樱树。也不会被她寻了机会推我入水,若非乳娘,我今日必定带着孩儿一同见爹娘去了……”
“承恩。”他恼火了,脸色十分难看。
苏樱愣了下,粉拳捶打他的胸膛。“你坏!你好坏!”
“承恩,我是喜爱你的。”
她泪眼迷蒙的看着他,脸颊绯红。“那,为什么你带着她出访南孝?而不是我呢?”
“你安心在家安胎不好么?长途奔波,我会为你担心。”
“她,”她瞅了瞅禾雅的身形,带着几分戏谑和怜悯。“你昨夜对王爷使了怎样的妖术?遇上这样光耀的好事。你可要保重身体,不要死在半路才好。”
抬眼见她面若死灰的神色,即便是假装的,也是楚楚动人,没有遗漏丝毫的内心雀跃。莫非她与音尘暗中的交易,禾雅也是知道的?不,这绝不可能!
禾雅看着她,眼底却空无一物。
闭上眼,缓缓睁开时已一片澄明。望着音尘,她悠悠的说:“好,我会好好保重自己,保重她。”声音带着沙哑和难自持的颤抖。
他的眼底闪过慌乱,赶紧吩咐道:“来人,送夫人回镜园。”
择日,音尘召集那日的奴仆。全都一口咬定是禾雅将王妃推入水中,唯一忠于禾雅的小玖因为不在现场而无法作证。再后来又转变口供--野兽惊扰,是沫儿突发狂性,惊吓王妃不慎落水。贤王命铁匠打造了巨大的铁笼,将沫儿严加看顾,押送回雷山。从此不准再踏出苗疆。
禾雅隔着铁笼,珍爱的抚摸着沫儿。双双对视,已经读懂了彼此的一切。
“你有永生的万万世,何必跟着我经受苦难。回到雷山,做回自由自在的沫儿,连带我的那份一起。”
“终有一日,我会回来看你。”
“好了,快启程吧。”音尘烦躁的说完,转身踏上石梯。“晚些时候我会去镜园,有事与你说。”
天黑了。
悠悠月光,幽幽风语。
“这就是王爷所说,时机已到。”陈述着,忆起他为数不多的几次喜悦,全与莫央相关。她轻轻扯动嘴角,眉梢浅皱。
“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快。”这般轻松快乐,嘴角始终上扬的音尘。是禾雅从没有见过的。由心而发的温暖,却一尺尺冰冻起她的心。想一想,承恩郡主也一样可怜可悲……刚怀上孩子,却不是丈夫的喜因……
“南孝国君派使臣来访,邀约我皇参加‘春日宴’,有意缔结布睦,开河济商。父皇将此重任委任于我,也好--知道央儿还活着,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回到南孝去了。”
他没有说,南孝使臣殷丛寒在朝堂上毫不掩饰对贤王青氏的赞赏。特别在听说她献计兴水利,智退谣言后。一连夸赞了三句淼国能人辈出,有女子智谋如此,男子想必更加出色。也更坚定了结盟之愿。
一些狡猾如狐的老臣,见风使舵的恭维禾雅:“小小年纪,处变不惊,如是胆识气魄,遗有孝武皇后之风。”将之与淼皇最爱的女子,音尘的生母相较。
如此一来,中伤禾雅的流言也将随着朝堂局势风云逆转。想一想,这份喜悦和骄傲在音尘心中占得竟更多一些。
他神采飞扬的说着,见禾雅也渐渐染了笑容望着自己。知了她心中也是替自己欢喜的。不由想起自己不择手段要挟她救莫央。心中的愧疚溢出,令人不由自主的温柔了气息。
“此番出访,我必定陪你游历一番。南孝与我朝,风土人情素来迥异,也是值得一赏的。”
“……好…”眸中闪过一丝惑石般的璀璨,笑着应了他。
音尘来了兴致,又说了一些南孝的趣事。禾雅觉得这样的时光真的很美很好。却如幻如梦,让人摸不真实。更不敢让自己再深深陷进去。
末了听他说:“行李之类你不必准备,只需带些自己平日要用的东西--还有……你知道的,央儿的病,你是我最后一点希望了。五日后我们先达殇城,改乘船,十多日便能到南孝。”
她点点头,表示自己知晓轻重。
游山玩水……
只是被他这样哄着,仿佛也真陪着他历尽了千帆一般。
“王爷。”
禾雅站起来,叫住已到门口的音尘。
他不解的回头,最近时常见她陷入沉思,面上时喜时悲,有时又深沉得让他看不懂。每次见她这样,自己便悄悄走了。
“还有何事?”
“以后……如果还有……我想回苗疆……”
断断续续的,却将‘回苗疆’三字咬得极清楚和倔强。音尘愣了愣,没曾想她终于还是提了。
折了羽翼的黄莺。
始终眷恋着天空。
然金丝牢笼,也是她甘愿为自己受的啊!
他徒然怒了。
“你的心底一直住了人,却还是寂寞。但至少让我陪着你……”
“请给我时间放下心结,也许比你想的还要久……你愿意等吗?”
“我便陪你,比很久还久……”
绝音尘的人生里,已再容不下任何誓言,任何形式的背叛了。
她终究还是累了,厌倦了。要、要离开了?
一步步逼近,仿佛饕餮食味般的眸子闪着黑暗而吞噬一切的幽冥之光。毫不怜惜的抓住她的弱点,用最锋利的口舌之刀,划下深可见骨的伤痛。
“不可能!你的孩子出生在哪,你都必须陪护在他的身边。青禾雅,你就是一个无父无母的人,还要孩子也遭受这样的罪孽?”
禾雅瞳孔一痛,脸颊煞白没有一丝生气。嘴唇动了动,很想问问他。问他--父亲、母亲、孩子,真的能三人成双么……
眼角撕裂着拉扯,却始终没有落泪。她流过太多的泪,也强迫自己不能再流泪,而如今,已是个无泪之人了。
“收回你刚才的话,也别再动回苗疆的心思!”
他暴掠的朝她吼完,头也不回的离去。
不久,一只灰雀从镜园飞出。那对承载了太多太多的翅膀,扇腾的声音在宁静的夜里尤为清晰。虽然曾被人轻易的折断,却磨灭不了她永远向往天空的心,如星空般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