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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影,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头顶。

它就像一团毒物,浸湮着她的身体……

或许等到他忘记了,放弃了,自己离开了,他才能知道,她对他而言,不是偶然,不是羁绊。爱伤了,心累了,再不能陪他走了。但又如何迁就,强留不得的命运。

音尘,你不会可能爱上她的。是吗?

今日繁花冻雪,飘零缤纷。

站在甲板上,回望苍茫大陆,烟波浩渺,浪逐浪。青山雪眉依稀可辨,十里长街鼎沸繁忙。于大同入微观,人不过渺如尘,见花即见世界。

如今她也染了白眉华发。随着风霜,破浪而去。

狐裘被吹的鼓鼓的,风划过脸颊生疼。再一次感觉有道目光刺在肩头,禾雅浅淡的唤道:“小玖?”

偏头去看,甲板上除她却再无其他。

她蹙了蹙眉,从皇城到殇城,再到这大船上。那种被人暗中盯梢的感觉总挥之不去,又无踪可循。令人犯怵。

快走两步,决定还是回到房中去。

不料船身撞上大浪,剧烈的颠簸让她根本无法稳步行走,趔趄着朝舱壁撞去。

禾雅是极怕水的,也未乘过船。此刻突然害怕了,一边怪自己鲁莽跑到甲板上去,一边想到要在船上度过十多个日夜。脸都吓白了。

额头撞上一堵墙,发出闷响。身子在风中美丽旋转。

料定的疼痛没有袭来--睁开眼,却是一望无际的水波粼粼。

后背传导来安定的温暖,定了她的心神。才发现自己的手被人握着,掌心厚实的茧子磨着细细痒痒的。

靠在他的怀里的她,好小,好羸弱。似有若无的药香窜进鼻息,让他片刻的失神。

“你是谁?快放开我。”她慌张的喊道。

声音犹如泉水般清灵,他甚至已经看到她布满惊慌的眼眸,一定美的惊心动魄。

“夫人。”

他压低声音,敛去孤傲的气息。低着头,碎发遮盖住面容。

“属下是船上的杂役。不小心惊扰了夫人,还望夫人恕罪。”

“好了,没事就下……”眼角撇见了船下洁白的浪花,胃中一阵翻腾。还是没有忍住,趴在栏杆外干呕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水啊,船的在她眼中都翻了个儿,颠倒了。胃里实在没东西可吐了,腿儿一软,捧着肚子便朝地上坐去。

“夫人,地上凉。您有身孕坐不得的。”那个人不温不火的说着,伸出手隔着衣袖将她扶住了。

禾雅抬眼的力气也没有了,“……”

“能帮我把小玖唤过来么?”

“船口风大。若不介意就由属下扶您回去吧。”他不卑不亢的道。没有分毫越矩。

禾雅撇撇嘴,见他并无越距且隔着衣袖的手,推却反显得矫情了。

于是说:“谢谢,劳烦了。”

便由着他扶着自己一路走回去。

而刻意的掩饰,却没藏住他颠跛的右脚。

禾雅问道:“你伤了脚?”

他尴尬的笑笑:“属下,生来便是跛足。”

“是吗……”她惋惜的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夫人,到了。”手指在门上轻叩两下,他抱拳说道:“请容属下先行告退。”尔后拖着跛足,头也不回的离去。

禾雅望着他的背影,眼中起了防备之色。

自幼与沫儿一同长大,造就了她如野兽般敏锐的洞察力。自打他靠近自己,她便感觉到那尾随多日的窥视消失了。明明是天生冷冽,拒人千里之外的性子,却刻意接近她。真是有趣。

“夫人?”听到声音,小玖开了门。“您去哪儿了,哪儿不舒服么?面色好差。”

禾雅敛了敛神色,走进房内。“不碍事,只是晕船。把包袱里的药拿来。”

小玖边翻包袱,边埋怨:“下一次可别把小玖扔在房里,自个儿跑出去了。您还怀着身子呢。”

“恩。”禾雅心中扬起淡淡的温暖,看到小玖收拾桌上的茶盏,转而问道:“方才是谁来了?”

“还能有谁?当然是王爷喽。”小玖打趣的笑起来。“等了您好一会儿呢。一个劲儿问我您去哪了,担心都写在脸上呢。还责骂我为何不跟着。夫人,可是您不让我跟去呢,小玖好委屈呀……”

“原本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贫。他还说什么了?”

她正色道:“王爷说暴风雨就要来了,让我们待在屋里别出去。太危险。”

接过瓷瓶放到鼻翼闻了闻。禾雅感觉脑子清灵了一些。

“夫人,送你回来那人是谁?”

“没问。”

若是知晓。

还需再问么?

世间有两样东西,生来便是独一无二的。一个是眼睛,另一个是青禾雅诊过的脉搏。

易容术能重塑人的五官,却无法掩盖每一个眼神。而平凡的面容与精如惑石的眼眸的组合,本就让人充满怀疑。于是他总是长发遮面,从不敢与人对视。

而他的脉搏,刚劲有力却异常平缓。此类人随着武功越发精进会更加难以辨识。一如音尘。禾雅诊过的脉中,没有几个能到此境界。殇水所救的那人也是其一。因为那时音尘的突然转变,在禾雅心中留下了阴影,对那人记得也更深刻些。

只是越深究,越觉得巧合惊人。

而真正让她笃定的,是他体内的毒--狼毒。

世间唯一,普通人根本无药可解。只能任由伤口溃败,最终感染而亡。这会是一个疼痛入骨的漫长过程,中毒之人由生入死会一直徘徊在现实的恐惧与夜晚美妙的梦靥中,渴望生却无路生。而这正是神兽,给忤逆之人的惩罚。

沫儿,为了救她。曾咬伤他的腿。

禾雅推测,音尘与霆鹰之间,绝不止表面那一点交情。他们相互猜忌、防备、利用。甚至不顾一切接近自己,全都是为了一个女人。

莫央!

“夫人!”

小玖惊恐的喊了一声。

禾雅眨眨眼,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望着她满眼的惊惧不解的问:“恩,怎么?”

沿着她的目光,却看到自己手中的锦帕已裂成两半,却被紧紧握着。禾雅吓了一跳,慌忙将帕子扔了。

鹅黄的锦帕如一朵绢花,缓缓坠下。风儿一带,落到床脚之后,隐隐失了踪迹。

弥散的心智渐渐清明,始终拧结的眉宇和心上一闪而过的微妙……想抓却未能,是什么……

也不知是水路上原本就湿气重,还是其他…小玖呆呆转向窗口迎着风。总有些忐忑,觉着这只是风雨欲来的前奏……

复行三日后,禾雅晕船的病症依旧不好。整日昏昏沉沉的睡着。小玖急得不行,每每想去禀告王爷,又都被邵阳以王爷与使者在商议要事为由拦在门外。不过在得知还有一日便可到达南孝后,她悬了几日的心总算稍稍落下。

食过晚饭。天色渐渐灰暗,海上的风如尖刀般刮刻着船体,越发猛烈的暴雨里,行船摇摆不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仿佛随时都可能葬身沉入水底。

小玖收拾碗具没有归来。禾雅十分担心她的安危,目光急切始终未从门框上移开。

随着船愈发剧烈的摇摆,房间中各类没有固定的物品纷纷从柜子上,桌上滚落。噼里啪啦的碎了一地,又随着力量在房子到处翻滚。最后,就连固定在桌上的烛台里的蜡烛也熄灭了。

房间突然陷入无尽的黑暗与湿冷。

禾雅蜷缩在床脚,一手温柔的扶着肚子,另一手却用力的抓着床柱。小心翼翼的,隐忍而坚定。

船身猛烈一晃,身子不受控制的往前一屈。只来得及避开腹部,肩膀硬生生的撞在床柱上。伴随着尖锐的痛楚,船体的挣扎摇晃,黑暗中仿佛伸出无数双手,紧紧拽着她的身体往各自的方向拉扯。巨大的力量就要将她从床上抛出去。

风雨撞碎门框、窗幔,乌风暴雨疯狂的灌进来。在霸道的风雨中人被压迫着无法顺畅呼吸。

被雨水打湿以后,浑身僵冷不说手指也湿滑异常。

苍白的指节,浅浅凹进五指印迹的床柱都无以诉说她此时徒劳般的不放弃。这样渺小,这样艰辛,这样让人心碎。

房间里凌乱、暴雨漫灌。

唯独一双美眸,甘洁、灿若星辰。始终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不是每个女子都有幸得强壮的臂膀依靠。

不是每一场危机都有人牵你的手共同面对。

流过眼泪,留不住人心。

她的人生一如这场肆掠的风暴,能依靠的只能是自己。

……

暴风雨,终有尽时。

小玖惊魂未定的回来,情况比禾雅好一些,至少一身衣物仍是干的。禾雅穿着湿衣,浑身上下从内而外发着寒气,面色僵紫。

“夫人。”小玖见她的情况,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禾雅眼睫轻轻动了动,“帮我……找套衣裳……”她颤抖、断断续续的说。

沉重的脚步声临近。

“夫人。”这次发出声音的是个中气十足的男子。

“属下寻得一套粗衣,夫人如若不弃,请快些换上吧。以免风寒入体。”

禾雅睁开眼,看到男子站在门外,手里捧着布包。正是霆鹰。

微微一怔。

不论他出于何种目的接近她。

雪中送炭,禾雅还是轻易被感动了。

“岂会,谢谢。”使了个眼神。小玖跑过去接过衣裳。霆鹰极浅的点了点头,跛足离开了。

走廊的另一边尽头,一个身影待霆鹰离开后,将手中的衣物抛向漆黑的船外,转身不再回头。

随着船缓慢驶入港口。

使臣早已先乘小船靠岸,快马加鞭将淼国皇子已到的消息带入皇城。而不过到驿站稍作休整,音尘也须进宫面见南孝皇帝,以示两国结缔之友好。

就快下船了,看着忙忙碌碌的众人。禾雅心中终有一事犹豫不决。手上的锦盒握了许久都有些发烫。她的视线停在锦盒上,又似透过它看到更多的东西。

“夫人,我们走吧。码头上已备好马车。”

禾雅回过神,应了一声。随之一起走出去。

沉吟许久后道,“小玖,将此物送与昨日赠我衣物的侍卫去罢。代我谢谢他。”

奉皇命等候于此的殷丛寒,一身翡色,得体而彰显国色。面上浅淡的笑,谦和且彬彬有礼。

与音尘一番嘘寒,又道国体之事:南孝皇帝已设豪宴,五日后在皇城内款待。望三皇子偕王妃列席。

音尘谢绝了殷丛寒几日间的陪同之意,只道南孝帝都自己尚且熟悉,侧王妃有孕在身,不宜有过多应酬。如此,殷丛寒作引将二人及一干家将领入驿站。

音尘与禾雅同乘一匹马车,驶在帝都宽阔平坦的管道上,不刻进入繁华的市区。正直晌午茫时,街道两旁独具特色的商铺,店里卖力的吆喝吸引了禾雅。她悄悄掀起幔帐一角,凑着身子往外面望去。

“瞧中喜欢的,差邵阳去买。”音尘见她眼角眉梢都带着好奇与欢喜,温柔的话脱口而出。

感受到今日的音尘心情格外和煦,禾雅只淡淡弯了嘴角,“恩。”

不曾回头,因此错过了他满眸的温柔,皆是她。

“求各位大爷行行好,给口粮吧。小闺女病了三日没进一口粥糊,再这么下去……求各位行行好,救救小闺女……”

前面围了不少民众,马车被迫停驶。

殷丛寒差人前去疏导,自己则折返回来表示歉意。

断断续续传来妇人嘶哑的哭求,在禾雅心上撞开一道口子。

唤来小玖扶她下车,对殷丛寒说:“殷大人不必再去寻医,我家夫人在这儿,不是现成的名医么!”

“小玖,无理。”禾雅蹙眉。

殷丛寒面露窘色,望向绝音尘:“恐怕王妃的身子--”

“没有不方便,我很乐意。”

“如此甚好。”

破开人群,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多不过二十四五岁,怀里抱着的七岁孩童,面色赤红,虚软在她怀里。而妇人面容枯槁、嘴唇干裂渗血,并不比孩子好多少。

眼见孩子的嘤咛原来越弱,最后连眼皮也不动了。

妇人绝望的嘶吼,唤着她孩子的名。一行行清泪止不住的流下,她无助的磕头乞求,泪水由清变浊,在她脸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禾雅走过去,丝毫不迟疑的从妇人怀中拉过女孩,“放心把孩子给我,还有救。”

将孩子平放在地,笨拙的跪下身子。迅速翻看她的十指尖颜色,一边说:“找些生姜来,要快。”

“哦哦,我这儿有,刚买的。”围观的一个老妪连忙递了过来。

“小玖,过来帮忙。”

“扶她坐起,除去外衫。”

把生姜嚼烂了含于口中,以口对准孩子的百会、印堂、风池、风府、肩井、神阙等穴位用力吸允直至发红。

吐掉生姜时,孩子终于传来一声呻吟,妇人听如天籁,喜极而泣。

“嗯……娘,爹爹……”

“爹爹……”闭着眼,小手在空中挥舞乱抓。

“花儿,娘在这。”不待妇人握住孩子的手,她已经一把拽住音尘的下摆。

禾雅这才发现,音尘一直半蹲在她身后,扶着她的腰,支撑着她。

“爹爹,”花儿稚嫩的嗓音,迷糊的说着:“爹爹,不要离开花儿和娘亲……花儿会乖。”

妇人霎时泪如雨下,磕着头说:“对不住老爷,对不住……花儿弄脏了您的衣裳……”

她尝试扳开孩子的小手,又不忍弄疼她。只得一旁劝道:“花儿乖,这不是爹爹。”

孩子却越抓越紧。

妇人痛声道:“你这孩子!这么不听话,爹爹在天上看着……你……”

孩子一听,紧闭的眼眶中积满泪水,顺着两颊留下来。

“娘……没有爹了吗?没有了爹爹,花儿和娘就没有家了……我们该到哪儿去……”

听到这话,禾雅慌忙别开眼去。眼睛里止不住的酸涩。

“好花儿,我在这里,爹爹在这里。你就不会没有家。”音尘温润尔雅的嗓音,安抚了孩子。却也在禾雅心里撞开不大不小的一道口子。

而后,浑身冰冷的在他的帮扶下站起身,冰冷的看着他将外衫解下包裹住孩子,再轻柔的放入妇人怀中。冰冷的看着他如沐春风的举止……

他说,这是个不吃人就会被人吃的世界。

所以他穿上一层又一层的盔甲,将己包裹在冷漠与绝情之中。

他,自踏上南孝的土地时,便心甘情愿褪去盔甲做回自己。

是因为。

这座城,那个女子,遗落了他一生心疼。

青禾雅,你是因她而遭休弃,亦因为她得此出访‘殊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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