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雨凉,寒风刺骨。
她手持利刃,漠然立于冷冽风中。衣袂飘举,却是一身血染腥红。脚踏森森白骨、或余温尚存的破败尸首,步若莲心,踏上尸山顶端。殷红的血液,从刃尖滴落,汇聚成河。
夜空下弥漫着靡烂、死亡的气息。
她美目流转,潋滟无方,却也空无一物。
见她走近,与她遥望之人不再趔趄后退。捂住胸口仍在流血的伤处,静望于她。惊愕、悲怆,终成一汪静潭死水。泊泊的鲜血将那一抹白色身影染红。
既是如此,他仍旧卓绝独立,仙凡出尘。
她挥剑斩落,万念成灰。
哀嚎划破苍穹……
“小雅,小雅……”
听到一阵阵熟悉且陌生的叫唤声,禾雅眼泪连番滚落,听着他的声音,困在梦里醒不过来。
指尖尖锐的一痛,迫她睁开双眼。
“怎么了?别怕,只是梦靥。”他的声音温润如玉,亦有放下心来的一叹。冰凉的指尖轻拍着她的脸颊。
禾雅头晕目眩,待清晰看到身侧之人时,大惊失色猛得将他推开。
“不要!不要!”不要靠近我,我会杀你的。
抱紧自己的身子退缩到角落,脑海中那句‘杀了他!’仍然不破不灭,凄厉叫嚣,一遍又一遍。
头痛欲裂,她将十指插进发中紧紧揪着,呜咽着摇着头,极力想将那声音甩出去。
“小雅,冷静下来,别怕了。”音尘轻轻拍着她的背,握住她的手,将她揽进怀中柔声安慰。
适时,小玖端了杯暖水进来,合手举着:“夫人,喝口水压压惊吧。”她一直在外间守夜,就是在防--
她抑不住,鼻子又酸了。
“谢谢,我自己来。”僵着身子从音尘怀里退出来,声音清冷。低眉垂目,像在掩藏着什么。颤巍巍的接过他手中的杯盏,双手紧紧握着,在送到唇边前已洒了大半在锦被上。
音尘拧着眉,喟叹道:“夜已深,你身子太弱要好好休息,旁的不要再想……小玖,将这湿被换了去。夜里莫让烛火灭了,好好伴着夫人。”说完,径自拿过禾雅手中的杯盏,起身去了。
披了长衣,在走出去前又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她始终没有抬头。
小玖很快取了洁净的被褥来换好,发觉禾雅一身热汗,单衣也是湿透了的。十分忧心,忙找来洁净的衣衫帮她换下。
那个尖利的魔音渐渐淡去。
禾雅有了些意识,轻轻握住小玖的手腕,小玖停了动作抬起头。看着与自己一般红肿的双眼,声音嘶哑:“他,还好么。”
“夫人……”小玖终是忍不住,扑上去抱住她嘤嘤哭泣起来。心中紧绷的那根弦一旦松弛下来,惊吓的、悲伤的、担心的情绪都宣泄而出,汹涌澎湃。
让她哭过了,才抚摸猫儿一般顺着她的发,略带责备的道:“如此担忧,为何还守着我,不去照顾他?”
小玖吸了吸鼻子,武笙浑身是伤的样子浮现在眼前。
“他在御医院,南孝皇帝已安排了照料之人。我去看时他醒来过一次,却十分内疚自己误伤夫人……他让我,让我,我却也是很担心您的,怕您夜里醒来没个端茶递水的人。夫人,您可有好一些?”
“恩,无碍。天一亮我们就去看他。”
“小玖,告诉我昨夜发生了何事。”为什么武笙会受伤?为什么她会做如此真实可怖的梦。
记忆如水波般漾开回到从兰诺寺归来那一夜。
漆黑的夜,无风无月。
晚归的马车在驿站外停顿许久,仍不见车中主人下来。周围围了十来个佩刀护卫,皆背向马车警惕着周遭的一切异动。不刻,一个人从院内冲了出来,身法快而急,竟只能看到一缕掠影。
不待护卫们反映,那人已到了马车前面,却是抱拳屈身道:“爷,确实出事了!”声音压得极低,也极力保持着镇定。
车中人似悲似叹,十指成拳。
“共四十九人罹难。”邵阳压抑着悲痛。
与此同时,温热的血腥味随着一阵风从院中飘出,闻者身形皆是一顿,还以为是惨死者冤屈的魂魄在哭诉。凄厉的,绝望的。
“没想到还是……”音尘又一叹息,忽然想到别的,眼神一利急忙问道:“武笙呢?”
“并不在内,仍在寻找。”
还好,不算坏的消息。
他低头凝着怀中的睡颜,下颚轻轻落在她发上,疲累的微微磕着眼,等着最后的尘埃落定。
今日在宫中与契国王子同席而坐,也意外的见到了那个魂牵梦萦的女子,百般滋味一并袭上心头。只那般静静看着她,便也是满足的。看着她藏不住心事的眼,没有半分他的影子。忽而就笑开了,撕心裂肺般的疼,暮迟而来。那疼,却让他想起了禾雅。
于回程中接到武笙的消息后,几乎是飞奔了去寻她。哪怕接到密报,查到绝楚的下落,哪怕此举必会让自己陷于险境,也抛之不顾……
他是疯了。
“爷,找到武笙了!”
这个消息将音尘从思忖中拉回,将禾雅稳稳放在软榻上,轻身下了马车。
已有人将武笙背了回来。
“我们沿着打斗痕迹,在后山的竹林中寻到他的。应是一场恶战,对方无意取他性命,却削了他持剑的右臂,显然不想再与他缠斗,恐怕身份暴露。”
小玖捂着泪眼跑过去扶他,唤他的名字,却得不到回应。她面上惨白,又惊又惧,难以接受白天还好好人的如今却成了这般模样。见他满身上的伤,衣服也早已不复颜色。
这边一团乱,十几个护卫却突然拔剑,往后退了一步,将马车及众人包围起来,面向外方隐隐踏来的马蹄声。黑暗中,骏马上的盔甲泛着湛黑的光,锐利如鹰。那队人马走得极慢,马蹄铮铮却有十分的威慑,让这个初春的夜更加的冷起来。
近了,来人拉住缰绳,马儿嘶鸣一声停下。低缓沉静的男声命人燃了火把,周围一下就亮堂起来。
男人低沉的干笑两声,居高临下的道:“呵呵,三皇子,别来无恙。”
绝音尘挑起嘴角,淡淡的道:“蒙将军,青城山一别,已是经年。”
“你!”男子胸前戎装一紧,已然微怒。想他蒙白半生戎马,战前从未有败绩,却不想青城山围剿一役却败于绝音尘,让他蒙羞不说还失了军威,失去圣宠,落得如今侍卫长一职。
然想到今日来意,讥笑道:“听说三皇子的人在此有些折损,吾皇特命我前来护送您入宫。”
音尘扫了他身后的精兵一眼,了然于心。君晸如此快速得知消息并做出反应,虽在意料中却也是令人惊讶的。在两国缔结之期,他的国土之上发生这样的惨事,一国之君难辞其咎,端看他如何处理,才不会给淼国、亦或其他虎视眈眈的别国,联袂举兵讨伐之机。
让他入宫,表面上是敬重,实则进了内宫,身边聚布君晸的眼线,想要再追查绝楚的下落,或向外传递消息都难上加难。此若拒绝,难保绝楚不会二次刺杀,而自己已是损兵折将,难以再战。没有回头,却想起了马车中的人。
隐隐的,他觉得自己遗漏了一些讯息,十分重要却无头绪。君晸……在蓄意隐藏什么吗?
一番思量,音尘决定顺从君意。既然无法理清头绪,不若走近一些才能看得更真切。
正要开口应允,却感到身后杀意顿生--武笙突然睁开血红双眼,利吼着将扶他的三人掀翻在地,朝马车飞奔而去。
马车的帘幔方才掀开一角,隐约露出半个人影。
周围的人皆惊愣住。邵阳反映极快,错身拦住武笙,因顾及他的伤势只敢徒手擒拿,武笙却疯了一般步步杀招的攻来。稍作犹豫,武笙已近马车,一把擒住掀帘的那只手臂用力往外拖拽。
禾雅不做防备,被他抓实,一个趔趄险些栽下马车。幸而武笙伤重,左手也不甚灵活有力,没有成功。禾雅却已探出大半的身子,一眼望见武笙浴血发狂的模样,右肩上白骨森然的血窟--她是听到了马蹄声才渐渐醒来的,怎知会有如此巨变。
没有顾虑自身危险,已身心俱震。
“武笙!”
嘶喊着他的名,如被浸了盐水的鞭子鞭笞了一般,全身剧痛。
“武笙……”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谁能告诉她?
音尘,音尘在哪?他有没有事?
抬起头,在慌乱中惊恐的寻找他的身影。直至在不远处看到他安然无恙,才稍稍安定下来,定定凝望着他。凝着他眼中的惊惧,可是为她而起。
邵阳和两个武功尚好的侍卫都赶了过来,围住二人。在武笙第二次发力将禾雅拽下马车时,十分默契的一同攻上。一人护住禾雅,一人去擒拿武笙的左手,邵阳则取他下盘而去,意在让他不得不放开禾雅自保。
三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武笙见势不妙,怒吼一声,扣住禾雅的手一紧将她拉近身来,破了邵阳的招数,也让其余二人一时忌惮,不敢妄动。禾雅咬着牙不曾出声,三人却见她面上惨白,有血细细从袖中流出,亦染在武笙本就满是血污的掌上,更加的殷红。
然,不知为何。武笙身形突然一颤,低下头,血红的眼怔愣的凝着禾雅流血的手臂,鼻翼在空气中嗅了嗅,竟然松了钳住的手。
伺机,邵阳突至,点穴制住武笙。
音尘亦在武笙松手的一间隙,插入他们中间以背隔住二人,将禾雅卷入怀中带离险境。
禾雅脚下一软,靠坐在音尘怀中,十指紧紧抓着他的手臂。
她的身体一瞬间似有千斤重,音尘支撑不住,随着她跌坐在地。却也始终将她护在怀中。见她面色由白转赤,再由赤转白,呼吸渐渐粗重却有窒息之感。
音尘急急唤道:“小雅!小雅?”
“王爷,武笙指缝中藏有粉末,恐怕是毒。”
蒙白笑得阴阳怪气:“三皇子,既然王妃身体抱恙,还请速速与我回宫,吾皇自会派精益的御医为王妃诊治。”
音尘的目光凌厉的射向他,蒙白背脊中的骨头不由自主的疼起来。动了动嘴,却不敢再说讽刺挖苦的话。
见他抱起禾雅,冷峻的道“走!”之后,才稍稍松了口气,摸一摸额头已是满头冷汗。
那条隐秘的线索在音尘心中逐渐清晰,原来即使知道是毒网,也要他踏入的心甘情愿。原来君晸最想坐收渔利。
待他们走后,远处的高丘上,一人从树上纵身跃下。口中叼着一片叶子,带着丝讶异,玩味的笑道:“原来她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