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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品已全部撤下去,除了那只巨鼎,其他香炉里的香都早已燃尽,灰白色香灰有些散在地上,显出几分狼狈。

神已经不像是神。

如果没有周围浓郁的血腥味,它起码能回复原本树的样子,现在看起来只像个满身泥巴、气急败坏的红鼻子酒鬼。

……

哎?

眼泪毫无预兆地落来。

怎么回事?我想——然后眼前是刺痛的苍白。

绿色,深深浅浅的绿色,风吹过树叶发出“哗哗”的声音,阳光穿过老槐树的枝叶投下随风晃动的光斑。

“今年的的夏天也很热啊……”低沉年迈的声音夹在碎碎的叶响之间。

它没有听到,依旧盘卷着身子,阖着眼睛。

“没事吗?这么高你打算怎么下去?”年迈的声音里含着关切。

它一激灵险些没有滑下去。

“啊啊啊……”那声音比它更紧张。

“是哪一个?!”它抬起头吐着信子张目四望。

“唉呀……对不起,我没想惊吓你……”

细长的脖子东转西转终于认定声音来自于自己正盘卧其间的老槐树。

“原来这是个树精。”它态度傲慢。

“实在是老朽太唐突失礼……”老槐树还在继续赔礼道歉。

它终于心满意足,说到:“好了,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你只需记住下次不要在我睡觉时惊扰,我脾气不好,说不定失手对你做些让你痛苦的事。”

它明明没有手。

“是是……”老槐树应声诺诺。

……

又是午后。

“唉……”老槐树长声叹息。

长长伸展开来趴在树枝上的它也有些情绪低落:“对不起啊……难得我们成了朋友……”

“我真想和你一起出去看看,在我眼前只有望得见的这么点地方,什么时候看也没什么变化。”

“如果你不是树就好了……”它不觉说出,说出口的时候已经后悔。

故意大声道:“你不是要成为土地神吗?怎么有时间出去游玩!我和你不一样,我只是条蛇,一只鹰飞过来也能要了我的命……”

“唉……”老槐树更加担心,“外面那么危险,你就不能不走吗?你走了再也找不到谁能和我说说话。”

“那可不行,”它又变得强硬,“就像你想要成为土地神一样,我也有我想做的事。”

……

又是午后。太阳从东面走到西面,沉下去。

……

又是午后。太阳从东面走到西面,沉下去。

……

又是午后。太阳……

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无聊的日子。

“我可真不愿意当一棵树,”它自言自语唉声叹气,“……我宁愿当一只马蜂也不愿意当一棵树。”

望着有农夫扛着锄头走过它就会说:“唉……但愿它没有被人抓住。”

看到有马车路过它就会说:“……但愿它走路时看着头顶,不要叫人踩了,叫车轮子碾了。”

一眨眼过去一百多年,有一天它看见出殡的队伍从自己身边经过,忽然意识到——或许那条蛇早已经死了。

它认定那条蛇已经死去,它记得蛇曾经说过——蛇的寿命只有几十年。

蛇离开后的几十年早已经过去。

在它不知道的某一天,在它不知道的地方,蛇已经死去。

它觉得自己再也感觉不到快乐。

想成为神的愿望也是遥遥无期——它是树,除了在地上投下一方阴凉它什么也做不到——它和世界上所有的树别无两样。

……

那之后它不再专心修炼,或者吸取天地间的灵气,只是整天整天的发呆,每天每天没有任何变化。

因为已经失去等待的事物,所以它度过的日子连等待也算不上。

世界上再没有比什么也不想更轻松也更痛苦的事。

为了逃避其中的痛苦它只有更舍弃自己的感情,舍弃了感情就不会再胡思乱想。

它终于完全忘记了蛇,忘记了自己,变得和天下间所有的树相同,以树的方式存在。

……

这一次是午夜。月光淡且凉。

夜里传出女人撕心裂肺的惊呼和男人细细碎碎的念叨。

村子里依旧酝酿着安静,但是在每座房子的黑色影子里都有细微的含着恐惧的呼吸。

“……又开始了……那是……”村东头瘸子的声音。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来了,来了……”这是那个平时疯疯癫癫的女人的声音。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在刚刚那声惨叫不远。

“南无南海观音菩萨……菩萨保佑……”大户家瞎眼的老娘。

“呜哇——”声音被掐断。

“看好孩子,不要让他哭出来……”男人命令。

……仔细听,全村的人竟然都还醒着——已经将近子夜了呢——他们拼命压制着恐惧,如风中的叶子一般瑟瑟发抖。

老槐树听不出他们的惊骇怯懦,只是感觉到有些奇怪,只是稍微有点担心他们明天早上能不能还有精神起来照顾田地。

它毕竟不是人,不知道人的弱小和恐惧,在它眼中人和爬在地上排成队列的蚁虫并没有什么区别。

都只是每天按着与昨天相同的方式生活下去,都只会在某一天完全消失。

——像那条蛇那样。

这几十年它已经渐渐忘了那条蛇的样子,有时连它到底是不是条蛇也不能确定,那条蛇留在它这里的只有每次想起它它心中的半缕惆怅。

唉……

但愿我从来不是一棵树。

自墙壁的影子里传出“噗答噗答”东西掉落的声音。

老槐树望过去。

月光悄悄移动,黑暗中有什么发出奇怪的哭声,是不是哭声实质并不能确定,好像从很深的地方、阴冷的地方发出的。

“噗答”“噗答”“噗答”“噗答”“……呜……”

老槐树拼力张大眼睛终于看见。

那里只有一团说不出形态的肮脏颜色和伸出的一只人的手,颜色移动,那只手便是一晃。

月光终于照到它身上。

黢黑焦黄中裹着女人上半个身子,只有半张脸和一只手露在外面。从它身上“噗答噗答”不停掉下的是它身体的颜色,分不出是血还是肉。

没有见过的东西。

或许它能和自己说说话……但愿它不介意和一棵树说说话……

那东西没有脚,蜗牛一样拖动身体,在地上留下一条冒着白气或者白烟的“哧哧”响着的痕迹。

老槐树一心想着该如何向它搭话,拼命地想着怎么能让它不会讨厌自己。

说不定它和蛇一样最终还是要走的……

老槐树感到痛苦,忘记蛇之后这几十年来第一次感觉这么痛苦,一瞬间它似乎明白自己为何那么思念蛇,为什么这样哀伤。

一直以来在它身边,出现过许许多多人、兽、鸟、花……到最后留在原地的却只有它自己——因为它是一棵树。

……它早知道自己是棵树,却到今天这一刻才知道自己是棵树。

它决定不再开口,让那奇怪的看上去有些沉闷的家伙走过去,虽然它走过去或许便再也不会回来。

老槐树哭了——它并没有哭过也不知道怎么哭。

但它哭了。

从叶子上细细的水滴下来。

“……呜……”那东西慢慢转了下身体向它走过来。

老槐树依然没有开口。

那东西靠着它的树干停下了,再也一动不动。

很久很久,漆黑焦黄混着暗红……说不出颜色的影子变得透明——可以看出是透明的顶着头盔的士兵的样子,女人的半个身体从愈渐透明的影子里滚落出去。

老槐树担心了两秒这才发现那原本就不是影子的部件。

“谢……谢你,”士兵的影子说,“我……觉得……好多了……”水气一般消失在空气里。

果然还是走了,到底还是走了,终究留下的只有一棵树。

但是奇怪的是——不知为何,它觉得并不十分难过,它也觉得……“好多了”。

……

睡梦中一脚踩空的感觉。

视角转换,我发现自己正警惕的望着老槐树并且打算以最快的速度从它旁边走过去。

混乱……混乱……混乱……

身体在机械运动,终于走过了老槐树……应该是走过了,但我好像还留在那里。

混乱!

我蹲在路边干呕……已经可以望见青葵的家……看起了却那么遥远。

绒球从肩上跳下来变回狐狸的模样。

“你快些回去吧……”它说,正说着视线里闯进了两只白色蝴蝶,它们翩迁飞舞落到狐狸身上——

“那时候要不叫他们在石像上刻了名字就好了。”狐狸叹息。

倏然消失。

肚子叫起来……好饿……

我慢慢站起来,举步——眼睛好像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

……

四周只有过分的安静,没有鸡鸣,没有狗叫,没有虫鸣……哦,已经是冬天了嘛。

呵呵……

稍微有些开心——因为我终于知道应该杀了谁了。

哎?

很开心,很开心。我从来也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的开心。

杀了TA我一定会更开心吧?

笑声传出。

……

眼睛!

没有察觉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青葵的姥姥驼背弯腰拄着支拐杖,嘴里吹着气,皱纹里的眼睛似有若无的看着我。

“婆婆好。”低头拉上围巾,我隐藏了笑意。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哎?

我悄悄将指甲刺入掌心。

青葵的姥姥用拐杖指着我——好像怒气值已满打算杀出必杀技。

“……回去吃饭……小葵在等你……”她说。

“哦……”我低声回应,然后提心吊胆从她身边走过去。

血从掌心流出,但一点也不疼。

真的……一点也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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