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龙珠没能惊呼完就已经仰天晕倒。
离她最近的文帝及时接住她倒向地面的身子,“珠儿——”
敏贵妃哭着先喊太医。
医官医女呼啦啦来了一批。这可是皇上最宠爱的大公主,晚到一下都有可能被定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
“快,先抬进屋里,这屋外太冷了不利于公主缓解。”官位最大的卫医官一声令下,大家又七手八脚地往屋里运公主。
敏贵妃跟在后面,路过赵纪青和艳无双的身边,抬头,嗔视,嘴唇蠕动数下,最终不过一声,“唉!”
敏贵妃后面是文帝,文帝的脸色此时已经不能简单地称之为“难看”了,简直可以用“狰狞”来表示。
同样是路过,同样抬头看过来一眼,同样只出了一个声音。只是,这个声音却是,“滚!”
声落,艳无双明显就感觉到了腰间赵纪青的手快速地收缩了一下。
反射性地扭头去看赵纪青的表情,他却对她一笑,“好,我们走。”
走出两步,皇后也擦肩而过,面无表情,目未斜视。
纪嬷嬷不知何时已经整理干净了嘴边的血渍,依然规规矩矩地静默无声地跟在了皇后后面而去。
再走两步,迎上龙炎,正一边走着一边无聊地空空活动着五指。不能在父皇面前把玩的金元宝此时正在纪良的怀里收着,至于那拇指上的碧玉扳指,他是想死了才敢像元宝似的把玩!
错身而过,陌如路人。
艳无双倏地停住脚步,她如果就这么走了,是不是就意味着是用赵纪青的身份换来了苟且偷安?
转身。不行,无论于情于理,她都不能就这么离开。
“我们回去。”艳无双不等赵纪青回复已经转身跟在了龙炎的后面。
龙炎像料到了一样,稍候一下等到艳无双与他走近的时候才开口,“阿……”
一道冷气袭来,龙炎笑笑,没改口,“阿双——”在这皇宫里,父皇母后的眼皮子底下,他就不信那个刚得到驱逐之令的大混蛋无缘无故地还敢出手!
艳无双拢裙福身一礼,“见过太子殿下!”
龙炎斜瞄一眼她的身后,然后又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艳无双,“嗯,不错,今天很漂亮。”
“太子谬赞。”艳无双低眉敛目,静静候在一旁,一副等着龙炎先迈腿她好跟在后面的模样。
龙炎邪笑嘻嘻,“你确定?”如果她现在不走的话,进了前面那扇门,这结果可就谁也不能保证了,她能不能活着出来都是个问题。
“无双……”艳无双张嘴就想回答。
龙炎突然敛尽笑意,抢先一步打断她的话,“别拿你那什么骨气之类的东西来跟我理论,在这里,上面说你对你才对,上面说你不对你就是对也不能对。”
龙炎拿眼角瞥一眼不知为什么没有跟过来的赵纪青,“更千万不要说,你是为了心疼他才决定进去‘平反’的!实话告诉你,那没有意义!他本就无心这里,那么又何必在乎这里如何对待他?”
龙炎负手背后踏上台阶,“就此别过,今生不见!”
明黄色的背影,尚存少年的单薄,但仍然挺立出了担当的气势。
艳无双站在阶下,仰头而望,第一次觉得这个比她年幼曾让她几次当作孩子对待的太子突然形象高大了起来。
“赵纪青,”艳无双低唤一声,“你欠他的!”
如果赵纪青可以离京十年都相安无事,那么一定不只是赵纪青自己的功劳。她相信,在他们看不到的背后,一定有人在暗暗地帮着赵纪青处理了不少。而这人,十有八九会是太子。
虽然是他掳了她来,虽然他曾想一手掐死她,可她就是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个孩子真正的心意,他应该只是想逼赵纪青回京亲自解决问题来的。
如今,碧玉扳指回归,皇上也算下了驱逐之令,那么可以说,赵纪青这次是真的从皇家中择了出去。
择了出去,可他们却不能现在一走了之了。
因为,如果他们在今天这样的情况下离开,在背后的黑手还没有全数落网的时候就离开,如果离开之后他们还能平安无事,那么,就一定是这个孩子来为他们解决了所有的后顾之忧。
这样的恩惠,艳无双自问承受不起。
隔了数步之遥的赵纪青淡应一声,“啊。”
谁欠谁的问题,有谁能分得清?
当年娘亲出走,为的是让姨母能坐稳皇后的位置;姨母本想成全娘亲,可娘亲这一走,她不想嫁也得嫁,为的是稳住纪家在朝堂的位置;娘亲病逝,他远走他乡,一是不想见那些间接逼死娘亲的人,二是为亲弟龙炎创造拢络朝堂各方势力的机会。
十年里,他半蔽视听,极知分寸地将自保控制在不波及朝堂势力的范围之内。他自以为让的够多,做的也够多。可现在想来,是不是别人也为他做了更多?
艳无双拎裙踏上台阶,“今天之前,我每天都在想着要如何才能更快一些的离开这里。”
台阶皆为整块的汉白玉石,低调地宣扬着这里的贵不可攀。
“甚至有一瞬间也想过就算得不到什么最后的结果也要先离开这里再说。”
台阶的尽头,左右各是一个汉白玉石雕刻的狮子全身像,个头虽不大,但个个五官细致,面露威严。
“可就在刚才,我改变主意了。”艳无双放下裙摆,回身看向那个阶下不曾跟上来的赵纪青,“我休夫光明磊落,我再嫁更要堂堂正正!谁要想阻了我的路,我就是死也要拿尸体挡上一挡。”
耀眼的阳光洒在她的头顶,她不着任何发饰的头顶奇异地出现了数道光圈。
光圈之下,比阳光还耀眼的是她坚定如斯的信念。
赵纪青心中一暖,渐渐地弯了眉眼,在艳无双那略含挑衅的目光里一步一步踏上台阶,出口却仍是不正经,“这是在激我要为了新娘子再嫁而应战喽?”
艳无双脸皮绷紧,自动忽略掉他口中明显的调戏之词,“不,只是邀你同战!”
她从来就没想过要做背后那被保护的娇弱之花,她自己的仗自己打。实力不够,她就找同盟。
第一次主动伸出自己的手,问,“你,要来吗?”也许他已有心背后下手,但她不甘心被屏除在外。就算他心中有万千的花花肠子,他不说全部,她也得愣掏出八分来。
赵纪青眼神轻闪一下,掌心托住她的手却并不收拢,视线落在了她无名指处一枚金镶玉的戒指上,“祖母绿?太老了,不适合你。”
顺手摘下甩手撇远,“回头我送你一个更漂亮的。”
艳无双回一个不辨真意的微笑,那戒指本来就不是为了漂亮才选戴的,而是因为它的八个顶角!因为,只有这样不平整的棱面才能在打人的时候留下印迹。那人几次下黑手,又欲拿翠簪伤她,她如果不回一个极有分量的礼数那怎么行?
四目相视,各自一笑。
他取笑自己的不坚定。刚才决定顶着屈辱离开为的是先让她平安回了无双城他再暗中杀回来解决一切,可如今她的一个微笑轻易就让他改变了主意。既然她有心与他同战,他又何必缩手缩脚?
她耻笑自己的没原则。日思夜想可以离开的机会已经呈现到眼前,谁知他一点悲伤的小流露就让她轻易改变了初衷。骨子里从不服输的拧性突然就爆发得不可收拾,她需要他们兄弟俩一起明里暗里的护着?
同样的左腿先迈出,步福相近,频率相似。
他们不曾觉察,跟在身后的老吴则会心一笑,这回小姐在天之灵可以安心了。
刚到门口,医官医女们已经鱼贯而出,遇到门外的大殿下齐齐躬身行礼,“见过大殿下!”皇家的个中内情又岂是一个“滚”字就能说清的?只要这位殿下一日不死,就算皇上不允许他们再提只字半语,他们见了也得按规矩行礼。
“嗯。”赵纪青随意地摆手,来自天生的皇族威严,即使他不在其位,这气势也不会弱了半分。
艳无双这一次倒也能平静对待了。他本就是皇族中人,而正因为他的身份才塑造了他独一无二的性情,她又何必执著于他自己都不在乎的身份象征?
进得门来,外间只有太子在那里悠闲地喝着茶水。
里间正清楚地传来敏贵妃的哭诉之声,“皇上,那金冠可是珠儿最宝贝的头饰呀!自从您送了给她,她哪一天不得看几遍摸几遍才能睡得着的?可今天,它突然就那么被……,皇上,这让珠儿如何承受得住?她本来是有心跟未来的皇嫂套套近乎才主动跟来的,谁知一番好意却招来了如此祸事!皇上,您要为珠儿做主啊。”
皇上闷闷地声音响起,“行了,朕心中有数!”
敏贵妃对文帝如此模棱两可的话显然是不满意,“您是心中有数,可您有数的是向着您的大殿下……”
“放肆!”皇后纪月冷嗤一声。
敏贵妃识趣地改变了说法,“您看看珠儿,这如果不是受打击太大,能到现在还醒不过来吗?”
皇后纪月好像有些不胜甚扰,插话道,“敏贵妃,这卫太医既然说了大公主没有事,那就是没有事,妹妹也不必总揪着这件事情不放!难道敏贵妃还想皇上给你绑了青儿,让你随意处置一番吗?”
“妹妹惶恐。”敏贵妃的声音于是更添了些许委屈,“姐姐误会妹妹的意思了,妹妹只不过是心疼女儿遭此打击,一时觉得委屈抱怨几句,难道这也不行吗?”
皇后再次嗤之以鼻,“委屈?抱怨?什么时候,你在皇上的面前还有了此等的权利?”
她都没有!一个小小贵妃也敢有?
皇后训起贵妃来,就算是文帝在场,她也不会打半点折扣,“敏贵妃一向得皇上宠爱,这私底下想如何撒娇求宠,本宫看不到也管不着。可这大庭广众之下,仗着宠爱就想随意左右皇上意见的话,本宫是绝对不会无视的!也许,敏贵妃需要到法华寺静修月余才是。”
口中说着“也许”,语气却是丝毫不打商量的坚决。外间的艳无双听到,心也不由一颤。这样一言堂的气势,她只有在自家祖母的身上见到过。
果然,敏贵妃再出声,那话里的“不满意”之意已经消失殆尽了,开口先向文帝道歉,“皇上,敏儿真的没有那个意思,敏儿就是心疼女儿,一时不小心就说偏了嘴。皇上,您要相信敏儿啊,敏儿是绝对没有那个胆子妄想左右皇上的呀。”
“咳咳咳……”比皇上更快有了回复的是龙炎的呛咳声,话说,她就一定要一句一个“敏儿”来恶心人吗?
敏贵妃好像也知道似的,恼羞成怒的声音响起,“皇上!”
“龙炎!”文帝喝斥一声,这小子怎么什么时候都敢没有分寸地瞎添乱呢?
皇后立时不干了,“皇上,怎么了?炎儿不就是喝茶喝呛着了吗?这呛着了还不能咳了是不是?怕吵着您那最宠的大公主休养?”
绵里藏针的话立刻让文帝没电,对于这个为他生下太子养了大殿下,又为他巩固了兵权的正宫皇后,他总是敬意多过于喜爱。即使她长了与纪星一般无二的面容。
敏贵妃脸上的表情于是更见可怜,却不敢真跟皇后叫真儿。即使大家都心知肚明龙炎是在嘲笑她,她也不能顶着跟皇后对上的风险而直接叫板。
比爹,人家爹是镇国将军,她爹只是兵部尚书。差了级别不说,单说威望,就让整个梁家加起来都难以望其项背的。
比自身,人家是太后亲自选中的正宫皇后,而她只是一个从侧门抬进宫的小小贵妃。
比儿女,人家身后不仅有一个正统太子,还有一个实力深不可测的大殿下,而她却只有一个有点小宠爱的大公主。
无论人家是有心还是无意的踩压她,她也只能受着。除非,一朝翻身。
敏贵妃压下憋气的情绪,扬起柔媚的声音还是只敢向文帝投去,“皇上,大殿下身份尊贵,他就是想砸这珠玉宫,妾身也只会招呼着奴才们一起上去打个帮手。可是,这打了珠儿,又引得大殿下出手的是一介无名无份的商女呀,您让妾身如何不替女儿叫屈?”
为了不再让外间的龙炎打断她说的话,敏贵妃极识趣地将自称由“敏儿”换成了“妾身”。
“想珠儿从小就仰慕她的大皇兄,仅三岁的时候就愿意跟在大殿下的身后到上书房上早课。您知道的,她连写字都是刻意模仿的大殿下。如今大殿下为了另一个女子就惘顾她挚诚的兄妹之情,这简直就像一巴掌打在了她的脸上!啊,那女子还曾亲自打过一巴掌的!”
想起女儿脸上的伤,敏贵妃突然又情绪激动起来,“尧天国的大公主被一无名商女打了,这传出去的话,皇室的尊严何在啊,皇上!”
外间的艳无双瞥一眼赵纪青,那意思就是,看见没,就算你不是大殿下,你也无事,人家在这里等的就是我。
赵纪青不当回事地自桌上端过一杯茶,要不要先润润喉?
龙炎瞪过来,不准接,那是他自带的茶叶!
艳无双如今已经能在这两位时常抽风的兄弟夹击下自在随行了。既然他们二位不表态,好吧,她自己先开戏了。
伸手推开赵纪青送茶的手,整整衣裙端正跪下,“民女艳无双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当她升起作战的心态,她发现跪人好像也不那么令人难以接受了。就当它也是做戏的一种,按照剧本一一进行就好。
“你来做什么?快给我滚!”第一个冲出来的敏贵妃表现得像要精神崩溃。
艳无双低垂的脸上浮起一抹好笑,她想,如果她真的“滚”远了,这位贵妃恐怕会不遗余力地再把她抓回来吧?!
龙炎再咳一声,语出真言,“假!”
敏贵妃转身梨花带雨地就扑到了后面跟出来的文帝身上,“皇上——”
尾音至少拐了三个调调。
赵纪青转身扶起艳无双,自然地帮她拢了拢衣领,“冷不冷?我让老吴取个手炉给你?”
“不用,谢谢,我抗冻!”艳无双一本正经地回答完毕。
龙炎“噗哧”一下失笑出声。
敏贵妃跳脚怒吼,“放肆!”
皇后纪月姗姗走出,“敏贵妃,就算这里没有外人,也请你维持好一朝贵妃的仪表举止!这又跳又吼的,太没规矩!”
“皇……”敏贵妃还想说些什么。
文帝有些不耐烦起来,“行了,都坐下!”这一个一个还嫌不够乱是不是?都是那个艳无双的到来才引起的。
文帝一屁股坐上首位,食指一点,“你,还回来做什么?不早就想走得越远越好吗?这让你走啊,你又觉得舍不得了是不是?”
文帝点的是赵纪青,那个他看不上眼的儿媳妇他就多看一眼都觉得堵心,还跟她对话?等着吧!啊,才不是儿媳妇,他不承认!
赵纪青忽视文帝的话就如文帝忽视了艳无双一样,一颗心明摆着只放在了艳无双的身上,“你坐这边,这个垫子看着暖和。要不要喝口热茶暖暖胃?小混蛋,随身带茶叶是不是?拿出来!老吴,热水!”
张罗的细致程度完全如农家小媳妇一般模样。
艳无双大大方方地接受着服务,自然地就好像面前之人本就是她的随身小厮。
龙炎觑一眼脸色阴沉下来的文帝,一改刚才想拒绝提供茶叶的念头,及时改口,“纪良,送过去。”
艳无双敛目静坐,下巴却高昂着,面前纪良奉上茶叶,老吴送来热水,赵纪青亲自为她沏上。
屋内骤然紧绷的气氛对她来说似乎无感。
稍候片刻,随意一伸手,赵纪青已经亲自双手递来一碗热茶,直到眼下。一手接过,一手拈起茶盖,小指翘出自然的弧度。
皇后纪月在心中点头道声赞,如此从容的气度倒也勉强可以弥补她的身份所带来的不足了。
艳无双抬腕欲饮,没饮着!
啪——茶碗直接从中间碎裂。
滚烫的茶水顿时四喷!
同时,尖锐的碎片也直奔艳无双的手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