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高升,水波晕开无数个星辰。有些轨迹,在不知不觉中偏移,再也回不到原来的位置。夜里的寒风虽凉,却有股难以拒接的靡靡之香,混着残败桂花的香气,幽冷而迷醉。
蝶依知道,那是青觞梅子酒的香味,那是被她归为危险的味道。现在又一个被归为危险的,是站在她身后不远的男子。她喜欢把一切都看清楚,她也能把一切都看清楚,但身后这个人,她却有些不明白。
“引我去皇宫,你究竟意欲何为?”
她终于问出口,九方炎的心重重的放下了,他知道是瞒不了她的,也害怕会因此和她心生芥蒂。她是一个干脆利落且十分聪明的人,她总会开口询问的,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我要引出无极门真正的实力,这次张逸尘回来,就是一个很好的契机。引你去,是希望戏做得更真,让赵明熙的视线转移到张逸尘身上。”
九方炎道出了他后半部分的计划。天知道他去皇宫的真正缘由,是看到蝶依不见了,害怕蝶依独自一人去完成她的复仇,才不顾一切的冲进皇宫。到宫里没看到蝶依,他才放心,却被人发现了行踪。于是一计生成,他要借此引出无极门的势力,更想试试蝶依的深浅。毕竟蝶依有没有除他了解外的别的身份,还有没有别的目的,他一点也不了解。
他知道蝶依会失望,换做是谁都会失望。可他已经如此做了,也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局。如果对蝶依还有不安,他无法放任自己的感情。结果很好,对于他来说很好,蝶依已是他认定的妻子,这一世都不会变的妻子。
他有多久没如此冲动了?久到他都已经忘记了。可惜他的冲动只换来蝶依眼底那抹淡淡的失望。
如预料之中的答案!他终究不是真的只为她而忧急心切,他有他的霸业,有他的野心,又怎么会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搁浅?终究只是自己期望得多了!蝶依自嘲的笑笑,将心中那还未成形的某种感情压碎。
还以为世上又多了一个关心自己的人,原来只是自己想的多了。世上又有谁,会无缘无故的对别人好,终究只是自己还有利用价值罢!
“我原以为,你只是为试探我的。毕竟在还没有把我所有底细摸清之前,我有很大的嫌疑是被派到你们身边的细作。看来我终究不如大名鼎鼎的明王啊!如此一石二鸟之计,省时又省力。这个什么老婆,怕是我通过考验的奖励吧?”
蝶依的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她的表情也是淡淡的,除了那一闪而逝的失望。九方炎在心中苦笑,这几天和蝶依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一点感情,被他一句话打得粉碎。现在蝶依又恢复成了最初的大冰块,想重新让她融化,怕是很难了!
“蝶依,有的时候我在想,女孩子是不是可以稍稍笨一点,傻一点。”九方炎轻抿杯中酒,半醉半醒之间的朦胧最好,世间的一切都在渐渐虚化。
蝶依笑笑:“可惜我喜欢清楚明白,不是你希望的那种。”
“可后来我发现,那样的女子终究是无趣。”九方炎将手中的杯子掷入湖中,咚的一声,溅起的水花打破了气氛的诡异。
蝶依微微有些错愕,随即说道:“我不笨也不聪慧,普通得很,王爷说笑了。”
如此明显的拒绝,倒很符合蝶依的作风。九方炎毫不在意的笑笑。他和蝶依一样,都喜欢把事情挑明了,可他却无法向蝶依解释他想护着蝶依的心情。
“不知我还有什么,是王爷所能用的。我无权无势,无金无银,性子冷淡脾气不好。空有一身看似绝顶的武功,不能尽之掌握,还会时常遭到反噬。王爷担心我接近你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么王爷,你接近我,为的又是什么呢?”蝶依毫不留情的反击。
“若我所记不错,我们几次的相交,都是你先接近我的。我也想问王爷意欲何为,我好图个安心。”
蝶依一席话很快砸下来,九方炎倒了悟的笑了。其实她也没有真正的怪他,或许说没有真正的在意过他。幸好他刚才把自己的目的原本的说了出来,若不然,蝶依肯定会永远离开他,忘却他,这比记恨他更让他觉得难受。蝶依本就是一个简单单纯的人,若你对她好,她就会留下来。若你对她不好,她便离开,顺便忘却那些关于伤痛的记忆。
“蝶依,对不起。以后有这样的事,我会事先和你商量。”九方炎的语气变得低沉而真挚,闷闷的,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你太抬举我了,你没必要和我道歉,也没必要和我商量。报完仇后,我会回我师傅那儿,不会再让你猜忌我了。谢谢你这些天的帮助,青觞梅子酒,本就是我临别的谢礼。”
她还是会走,看来得想办法把她留下来。九方炎心想。“我当然要谢谢你,这次是一个很好的报仇机会,可你却为我放弃了。”
蝶依微微一笑,刚开始不杀张逸尘的确是因为他,不过现在,也可以轮到他想多了。“你误会了,我不杀张逸尘,纯粹是因为在皇宫里杀了他,我们都无法活着出来。我不杀他,只是想活命。况且这次我们能出来,还是他的帮忙。”
蝶依的确可以杀到赵明熙身边,但御林军数量多而且训练有素,就算她真的杀到他身边也会少半条命的。但蝶依觉得很嘲讽,张逸尘为什么帮她,难道是因为久被蒙蔽的良心突然发现,还是为这些年流逝的亲情的补偿?欠了他的情,以后报仇就不会那么狠心了,他难道是因为这个?
“呃……”九方炎被狠狠堵了一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先去休息吧,没体力,说什么都是妄谈。”说着,他先迈出亭子。
“等等。”蝶依叫住他,“那老婆,究竟是什么意思?”想起木星看她时的憎恨,她心里很没底,她必须要弄明白。
“相当于一个外号,独属于好朋友之间的外号。”九方炎真诚的笑,那笑颜被月光照射着,竟有着阳光般的明媚。
“既然你都给我起外号,而且还是如此难听的外号,那我也要回敬你一个。”蝶依难得有些俏皮。九方炎倒是很期待。虽然他知道蝶依是为了缓解现在一切说透后的尴尬。
“那你叫我什么?”不会是老公吧?那我会开心死的。
“哼哼,方言!”
蝶依说完,先一步跨出亭子,留给九方炎一个纤细傲立的背影。
九方炎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不禁一皱眉:“怎么女人都喜欢这样?大爷我复姓九方,名炎!不是什么狗屁方言!”
这个夜晚说起来没什么不同,但好像有什么改变了。那是早就存在的东西,被蝶依和九方炎他们一起忽略了,现在突然破冰,他们表面虽是一样,但有什么东西,还是有了裂痕。
今天木星说要杀她一事,都是之前串联好的,只等着一试蝶依的深浅。蝶依明白这不过人之常情,但心中存了那条缝。
第二天一大早,五福再次登门,邀蝶依上府一聚。蝶依没有拒绝,她也有些话想当着洛离的面说清楚。
马车一路缓缓行驶,一路青石长街,除了车轮摩擦地面发出的声音外,连一声鸟鸣都不曾闻得。
久久之后,马车停了下来。蝶依走下马车,就看到两扇宽约三尺的黑木门。那木质纯黑劲透,又有种苍凉大气的感觉,蝶依看了半晌,看不出是什么木质制作而成。门上有一牌匾,上书风霁小筑四个大字。
这四个大字笔韵悠长,飘然若仙,只是在笔锋处突显凌厉的风骨。看得出,写字之人并非池中之物。蝶依随着五福的带领,走了进去。入院,恍入江南之境,一片绿意苍翠。越成靠北,气候极寒,现在虽是八月,但草木已凋,天气已寒。能够逆天而行,生生在寒以料峭中创出一片暖意翠绿,不得不说洛离真的很有钱!
蝶依细心地发现,这些花草景点都是按一定的阵法排列。擅闯之人,必死无疑!一路且行且止,十步一景五步一翠,终于在一水榭阁台见到了翩翩白衣的洛离。
唉!蝶依在心里暗叹,不愧为白衣如玉公子,无时无刻不给她惊艳啊!
水榭四周挂着透明轻纱,随风轻轻飘扬,将洛离的脸隔得朦朦胧胧,于是他脸上那温暖的笑,也在蝶依眼中化开了,淡隐了,消失不见!
“约我何事?”蝶依轻撩轻纱,走了进去。洛离正望着水池中一池残荷出神,转眼看到她进来,笑得温柔含情。“昨天没事了吧?”他问。
蝶依也回了他一个明媚的笑,瞬间惊艳了洛离的目光,可惜那笑如昙花般一闪而逝。“谢谢,没事了。”蝶依柔声说道,她在他面前总忍不住放轻松放柔和,她虽知道这很危险,但并不排斥。在他面前,理智总会慢半拍。
洛离斟酌良久,才开口说道:“昨天是九方炎引你去的吧?”
蝶依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洛离微微一笑,这人无论什么动作都完美得无可挑剔。“张逸尘是回京了,你也急着报仇,但你并非莽撞之人,不会在毫无把握之下夜闯皇宫。这时候只有九方炎最急,因为这是个极好的机会,达成他的目的。”
蝶依也笑,忽然觉得他们这些人好无聊,就对自己那般看重吗?随便从身边走过的一个人,都要摸清他们的底细,防止自己遭偷施暗算。“你分析得很恰当,他也的确是为了自己的事而将我引入皇宫的。”
“九方炎是只老狐狸,表面上单纯无邪,实际上老辣深算,是大齐皇帝的左膀右臂。因他和大齐皇帝乃一母同胞的双生子,皇帝极为器重,简直算大齐的半个皇帝了。”
“哦!”蝶依淡淡的应下,心情忽然有点不好。她并不记得自己曾跟洛离说过她的仇敌到底是谁,也没有告诉他自己到底生于何家。但他又怎么知道她仇敌是张逸尘,他又怎么连她报仇未遂都知道。这些人是太缺乏安全感了还是太无聊?或许缺乏安全感是他们的共性,无论是谁在他们眼前出现过,都必须知根知底。别说她一个平凡的草民,连贵如王爷的九方炎也无法幸免。
洛离看了看她,终究还是开口:“蝶依,你搬过来住好吗?九方炎终究太危险,或许他接近你,就是为了利用你。在他眼里,只有可利用的人和没有用的人。”
蝶依笑出了声,她发现洛离真可笑。她转头定定的看着他的眸子,不容他有片刻闪躲:“你接近我,就不是为了利用我?那你会利用我吗?”
蝶依脸上的笑很纯真,她的眼眸也如婴孩般澄澈明亮。那种纯粹具有的杀伤力太强,洛离想要避开她的目光,却发现避无可避。他心中那点可耻自私的念头,在蝶依的目光下无处遁形。
“我……”他哑然道,却说不出什么。
“哼……”蝶依嘴角弯成一道讽刺的弧度,丝毫不给他机会退让。“你让我来这儿住,除了那点儿真心外,大部分原因,是打我体内血莹晶火的主意吧?毕竟能让你功力增厚!听闻你们洛家的烈云腾练到四层以上就很难在有突破,我体内的血莹晶火因该是你练烈云腾的最好的催化剂吧!”
洛离苦笑了一下:“真是什么都满不过你的眼睛啊!蝶依,你要不要活得如此清醒?这样,会很累的。有时候糊涂点,会快乐很多。”
蝶依面无表情,洛离的话,让她想到了饶清雅。那个妖孽就喜欢活得迷醉而朦胧。“对不起,我不能骗我自己。”
洛离浅吟了一口茶,说:“的确,你说得对。让你来这里住,最主要的还是惦记你体内的那股热力。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走,留你在身边,我至少能知道你的情况。也能好好了解烈云腾和你体内热力的联系。如你所说,能如此得来功力,谁不想要?”
蝶依笑笑,没再说什么。
“是不是有些失望?”洛离问。
“我早就想到了。我不相信世上有无缘无故会对别人好,除非有什么特殊的原因。门匾上的字,是你写的吗?”
洛离没想到蝶依突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他一愣,答道:“是我写的。”
“师傅曾说过字如其人,这句话果然很对。你是那种看上去闲云野鹤、无欲无求与世无争的人,但实际上你很不甘于平庸或是被人遗忘,立志于翱翔九天俯瞰众生。你像是善于隐忍的王者,会在不动声色之中控制全局。其实你和九方炎都是很有野心的人,只是他张扬你内敛罢了。”
洛离坐下,唇边的笑像镜中的花,美好而虚妄。“蝶依,你以前是给人家看相的吗?”洛离调笑道:“你怎么可以把一个人看得如此透彻清楚?”
蝶依冷冷的,面无表情,其实活的清醒还是好的,至少对于有些事不会很失望。“我喜欢把一个人看透彻,了解了他的心,我才能最好的定义自己对他的尺度。”
洛离露了一个满含深意的浅笑,他说:“可是蝶依,你忘了,人心复杂且易变,你又怎么能全部看清呢?”
你怎么可能,全部看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