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人群中的人们脸色变幻莫测,有人真心欢喜,有人心中忐忑却强颜欢笑,特别是陆秀荣,脸上都冒出了汗,一心想缩小存在感,可惜他的庞大身材在哪里都引人注目,更何况刚才为了给陆秀夫留下好映象更是挤到了前头献殷勤,没想到居然站在了陆秀清的对面。
刚才陆秀清说到‘鞭策’时明显的目光就在自己身上停顿了片刻。这个‘鞭策’可不就是说他。刚回清泰镇时他可没少欺负陆秀清,一来是看不顺眼陆秀清长得英俊受女孩子喜欢,二来是不服气陆秀清学问好长辈总是夸奖。堵在路上打了几次也没见他告状,以为他怕了自己没想到人家只是隐忍不发而已。
陆秀清没理会陆秀荣变幻莫测的表情,只在人群中想要寻找熟悉的人影,却没发现。就转身对着陆宏开微笑行礼:“言真这次离家数月,家中多得大伯照顾了,在此多谢了!不知家母身体如何?家中可有什么事,怎么不见人来?”
今天他回来的事,必定整个清泰镇都知道了,陆宏开怎么可能不通知月容和母亲?
他的话出口,现场热络的气氛立马沉寂了下来。人们欢快的表情变得肃穆悲伤。陆秀清心中一沉,在人群中环视一番,居然发现有几个人身穿素服,都是熟悉的脸,都是住在他家附近的。
“你——我——”陆宏开张了张嘴,却无法继续下去,一张老脸愁成一团。他该如何向这个意气风发的状元公开口?说他的母亲娘子就在他回家的前几日命丧火海?说他从此再无至亲孤苦一人?
“言真兄,你要节哀啊!前几日有贼人杀人放火,伯母和嫂子都死了!你家也烧成废墟了——”陆秀荣向前一步讨好地向陆秀清禀告,边说着不忘挤出几滴热泪来,以彰显自己的悲伤心情。
仿佛一锅热油倒进了冷水,噼里啪啦地沸腾着一下子炸开了花。陆秀清眼前一黑倒退了一步,但又疾步上前,一把揪住了陆秀荣的衣领,几乎勒得陆秀荣窒息。
“竟敢口出恶语诅咒我家人!来人将他拿下!”
“是!”身后的数名官兵刷的一声抽出了随身的大刀。陆秀清虽未领职但深受皇帝喜爱,这次回乡特别赏赐了金银财宝,还命十个御前侍卫随行保护,这十个人都成了陆秀清的贴身保镖侍卫。听到状元公怒目呵斥这些人立马动作,行事干练利索。
“言真,言真!他说的都是真的,是真的,你母亲和娘子都去了!”陆宏开见状赶紧上前阻止。然后几个在族中有头有脸的长辈也纷纷上前附和劝说。
陆秀清松开了手,陆秀荣早已经吓的腿软顿时瘫软在地。
陆秀清环顾周围,那一张张哀伤的表情,凑了上来抹着眼泪,像是放缓了时间,被放大了的古怪面目在他眼前晃动,嗡嗡的耳鸣声在他耳边响起,只能看到一张一合的嘴却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疯了一般,推开了围在周围的人潮,跌跌撞撞地往家的方向而去。看到了无数同情的怜悯的目光,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被陆秀荣等人打了一顿鼻青脸肿地走在回家路上,只敢低着头,可依旧有无数人们对着他指指点点——快看他,没有爹的孩子!真是可怜!
现在他又要变成没有娘的孩子了吗?不!他不需要同情怜悯,他会变的强大,强大到足够有能力保护母亲妻子。她们怎么会死?怎么能死?在他获得了这种强大的能力之后。那么他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人们避让着他,轻扶着他都被他挥手推开,向前奔跑着,风呼呼地在耳边回响,他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那么快那么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握住了,痛得让他发狂!
周围的景致有些模糊,可是他在这里生活了五年早该熟悉的街道场景为什么变得如此陌生?
回家吧!回家吧!母亲满是皱纹的脸上会露出笑容的,月容会微笑着站在门口对着他轻轻呼唤:“秀清你回来了啊!”
是的!他回来了!可是你们又去了哪里呢?
“还不快去保护状元公?”陆秀夫皱着眉头沉声吩咐着。很快侍卫就赶上了陆秀清,无声地护在他身后。
“大人,您看这——”陆宏开满脸愁容,对着陆秀夫无奈开口。
“天灾人祸在所难免。”陆秀夫长叹一口气安抚了一句,见众人神色渐松,立马话锋一转:“言真此番殿试大出风采深受圣上喜爱,更是要加封他母亲为诰命夫人,他日职位必不在我之下,前途不可估量啊!”
陆宏开心中一惊,脸色发白,礼部侍郎早已经是一品的大员了,再高就该封侯拜相了!陆秀清的母亲妻子却在这个时候离世怎么不叫人心碎?要是他迁怒众人可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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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坐在一堆废墟前整整三个时辰了,夕阳西下了,天边云朵重重,藏匿在层层的云朵中阳光透出一道道闪耀光芒来,像是一尊佛像,千手从它身后伸延,威严又慈爱地俯瞰大地,给予众生平等的温暖光线。人们只有惊叹它的美艳圣洁,崇拜着,倾慕着,感激着或者远远地关注着。
因为陆氏中有年长辈分的族人死亡,族中的灵堂已经排满,陆母和月容小翠被安置在临时搭建的灵棚中。在得知陆秀清高中之后,陆宏开很是花费了些心思的。
灵棚就设在原来宅子被烧毁的空地上,比起周围邻居搭建的灵棚显得更为隆重,一层又一层的黑色或白色番布在微风中摇曳,白布大大的奠显出无比的庄严和肃穆。一张香案上供奉着香炉,还点着一盏长明灯,地上的铜盆里还烧着纸钱。残留的灰烬在风中打转,卷起了一地的枉然。
陆母的棺材用的是上好的楠木,停在中间,右边则是较为普通的棺木,右下角还有一卷草席卷着的尸身。一场火灾造成了十几个人同时死亡,镇上的棺材铺哪有这么多存货,也就只有将就用薄板子赶制了几副还供不应求。
如此触目惊心的场景让人心中发凉。跪在灵前的陆秀清已经化为了雕像,一动也没动过,赤红的双目盯着不远处的地面。
从最初的不相信,执意要开棺,掀开棺木的那一瞬间他愣了好久。眼前这烧得面目全非的东西怎么可能是他的母亲,怎么会是他的笑笑?
然后他忽然笑了,笑的诡异,笑的脸上苍白,笑的双目赤红,笑的泪流不止。
这些人都在骗他吧!大约是笑笑出的鬼主意,他记得以前有一次她曾说过,看过一本书,书里的世界是多姿多彩的,里面的人都是热情善良的,彼此没有秘密,没有矛盾坦诚相对,但是会在一年中的选择一天大家可以彼此说谎欺骗捉弄人开玩笑。
他只想说笑笑,这个玩笑太好笑了!他的眼泪都笑出来了,笑完了你就快出来吧!
陆秀夫等人也来郑重地祭拜了一回,然后交代了几句身边的人多照顾。
“言真,逝者已逝,你节哀吧!婶娘地下有知也会欣慰的。”陆秀夫拍着跪在地上的陆秀清的肩膀,淡淡道。也没多说什么,此刻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魂魄失去了自主的灵性。他想要跪着就跪着吧只要他心里好受一些。这样的伤痛会随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淡忘的。
跟随而来拜祭的人也跟着匆匆离去了,徘徊在最后的陆秀余犹豫着走上前去,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包袱。
“只能找到这些了。”低头说着就将东西轻轻放在陆秀清身前的地面上,不曾看他一眼就转身离开了。
很久很久之后,他动了动僵硬的手臂,打开了包袱。里面是被烧的漆黑的物件,是在废墟里找到的保存完整的东西。一块乌黑的石头,他认得是元宵节那日猜谜赢得的奖品,笑笑说过要当镇纸用就摆在书房的桌子上。还有有些金饰,那是笑笑陪嫁的物品,收在匣子里很少见她戴出来,那只当聘礼的玉手镯也在,只是表面被损坏了。还有一些都是不易燃的小物件,都是他熟悉的,常用的——
当这些东西摆放在他的面前,他的心就如同死寂了一般,几乎停止了跳动,心痛的感觉再一次的涌上,痛的他无法呼吸,只能紧紧见手指抓握住地面,直到手指被磨破了皮流出了血液,只有身体上的痛才能缓解他心里的痛。被烧的漆黑的土地泥土不在松软,上面不再有缤纷的色彩,不再有茉莉的暗香。依稀还记得他和笑笑亲手搭的暖棚,那一盆盆在冬季里培育出来的蔬菜,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奇迹。只是这样的奇迹从此灭绝了,从此他的世界只有冬天,再也开不出春日里的花朵,再也没有了阳光普照的温暖。
为什么你还不出来?他们拿这具烧焦了的尸体来欺骗我,难道是想试探我的心意?不用,真的不用,我曾对天发誓今生绝不辜负你,我曾对你承诺要给你幸福生活,只是你不在,我的誓言,我的承诺该怎么办?该怎么兑现?
你就这么狠心?丢下我随母亲同去,你们就忍心让我从此孤苦?
你怎能让我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