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尘一梦终有时,空余相思绕千愁。
这两日季府的门槛几乎被踏破,迎来送往的皆是不知何故前来拜访季家的人,乌泱泱折腾地季风群直道头疼。是以即便回门的短暂日头宁锦都不得安生。
那日他昏睡至晚膳时清醒,宁锦有意将他的情况透露给了云姨。确像旧疾,并且是不轻的内伤。宁锦不明白如他这般骄傲之人为何甘愿如斯痛苦也不愿面对医治。
此刻冥思苦想地坐在一旁就这么看着,宁子然正和季舒玄摆了棋局静静对弈。隐约间还能听得前厅络绎不绝的送客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宁锦支着脑袋眯缝起眼睛没好气地怨道,“你们倒是乐得清闲,把爹忙成什么样儿了都。”
季舒玄吝啬地赏了她一个眼角,圆润干净的指尖捻起一子斟酌间随口道,“人生得意须尽欢,显然那些人不明白这个道理。”话音落下的同时“啪”一声轻响,落子无悔。
宁子然依旧一副闲散安适的姿态,似乎外界的一切喧嚣俗事皆与他无关。即便手起子落间也不见十分专注。今日终于歇了春雨,季府内园耷拉了脑袋的新绿初红纷纷扬眉吐气,尽情绽放。
宁锦见无人再搭理自己,不由地眯缝着眼睛打起了瞌睡。云芙若寻来的时候就见她一手撑在石桌边缘,脑袋一点一点的甚是滑稽。转眼见对弈的二人,轻手轻脚地移了过去。
“恩?娘怎么来了?”季舒玄眼尖,落下一子便瞧见云芙若朝这边来。声音不大不小地惊醒了宁锦,迷蒙着细长的眼一下便看到了宁子然的脸。半睡半醒的糊涂脑袋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宁子然,你怎么在我房里?”
云芙若讶异地顿住脚步,眼光来回扫视二人。不过一会儿便听宁子然清浅的声音流水般响起,“王妃睡傻了?夫妻同床共枕,本王难道不该在我们房里。”
季舒玄一句话卡在嘴边,将将吐了一个“你们”便刹住了车。云芙若按耐下心头的疑问,微微提了声音唤她,“锦儿,园子里湿气重,别在这睡。”顺带使了个眼色给季舒玄。孰料宁子然“啪”地落了一子,淡然道,“你输了。”说罢便不待二人反应,蓝衣一扬打横抱起季宁锦,对云姨微微颔首后优雅地漫步而去。
云芙若快步走近,双眼扫视棋局间听得季舒玄开口询问道,“娘,锦儿不曾与你说他们夫妻不同房?”新婚夫妇分房而眠,这对女子而言便是莫大的侮辱。季舒玄素来心疼妹妹,语气不禁带上了一丝怒意。
“锦儿的性子又岂会轻易提起这些,提了也不过徒增担心罢了。”云芙若淡淡摇头,眼光仍是注视着棋局上的围城。顿了片刻又道,“九王爷此人,不是一局棋一盏茶便摸的透的,玄儿还是莫要多事的好。”
季舒玄只是静默地敛了眼眸。不刻后缓缓问道,“娘,依你看,如何?”从小到大,他便知道他的娘亲机智聪颖,谋略过人,心思敏锐。怎奈半大年纪被带进府里的宁锦心性纯善,除却武艺其余皆不得娘的真传,季舒玄这个二哥向来便将她保护在羽翼下。如今出嫁从夫,又怎会不在那心思深沉的男子身上吃了亏。
“依玄儿看你们二人的棋艺是否相当?”云芙若不答反问。
季舒玄哑然,半晌才如实道来,“略胜我一筹。”
云芙若眼神怪异地扫视了一眼儒雅的儿子,沉吟道,“你错了。这局棋看似白子仅输半子,其实不然。”
“何以见得?”季舒玄挑了挑眉。
“黑子看似被白子步步紧逼只防不攻,实则以退为进诱敌深入。”云芙若喟叹一声道,“他并未十分心投入,且不曾设下陷阱,所以你只输半子。如若他全神贯注环环扣住你的脉门,那么这局棋于你,便是满盘皆输。”
季舒玄忙低头细细推演黑子的步径,越看越是心惊。好半晌才似赞叹似无奈似担忧道,“竟将行军布阵搬上了棋盘,舒玄自愧不如。”理了理衣衫上的皱褶对云芙若温润一笑,“娘走吧,你可不就是寻我来的。”
碧衣水色,清隽雅逸,有谦谦君子,如玉温润。冰衫水蓝,空灵惊绝,有翩翩公子,如仙出尘。
海一般深邃沉厚的眸子看不清翻滚的暗涌,逐一掠过满厅惶惶不安的官绅。季风群稳坐上位,棱角分明的面庞不余岁月的痕迹,张扬的锋芒尽数敛入黑眸。
宽厚的大手轻轻阖上最后一封拜帖,似真非真的缘由花样百出。沉稳醇厚的声音姗姗响起,“我季家家训有二,一不入朝为官,二不与朝臣交易。各位只怕还需要季某重复第三遍。”
一位身穿绛紫色官服的男子从容应对,“凡事皆有例外,规矩因人而定。季老爷纵然家财万贯,富可敌国那也不过是身外之物。”男子三十有余,宽额高鼻,颔骨圆润,颧骨平整。双眼无波,睿智清明。
季风群阅人无数,从男子的面相看不出邪妄与阴狠。然其所有情绪皆掩于平稳之下,无法不猜度他内心的真意。伸手复又随意执起一纸拜帖,沉声道,“太尉大人名人不说暗话,俗语云无规矩不成方圆。季家家大业大,确难免树大招风。不过季某无力卫国,保家的能力还是有的。”放下手上的帖子又道,“太尉大人为皇上广纳贤士扩充前庭,为皇上分忧这点季某理解。只不过犬子文不成武不就,遑论入朝为官之说。”
一名绯色官服的男子摆了摆手爽朗一笑道,“这一点无需季老爷为难,如今九王爷是你季家之婿,令郎便是王爷兄长,够资格够资格!哈哈!”
“哦?本王倒不知我临川王朝文人武士已经匮乏到如斯地步了。”未待众人接话,一道风轻云淡的声音远远刮进耳里。明明是随意的语气却偏生让人难以招架,仿佛有了穿透皮肤、血液的力量直直地撞进心头,有如跗骨之痛般折磨。
一众绯衣绿衣的官员冷汗直流,惶惶起身深深施礼,“微臣参见九王爷。”眼角余光处,便是那冰蓝色的仙人之姿。清冷的衣色衬的他的气势越发冰寒,两汪似笑非笑碧水寒眸畅通无阻地看进你的心底,无论多深的心思只消一眼便能悉数掏挖干净。
九王爷素来有不怒自威,喜形不于色的气场。在他的面前,喘气都是件奢侈的事儿。
“平身。归德将军还未回答本王的问题。”宁子然无波无澜地一问到底,眼神平静无波,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归德将军李琛又荣幸又痛苦,荣幸被九王爷点名问话,痛苦还是被九王爷点名问话。当下汗如雨下头也不敢抬地低声回道,“回王爷,我临川人才济济,文人墨客武将之才蜂拥辈出。”
宁子然轻挑眉梢,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转头问向唯一一名紫色官服的男子,“太尉大人何时接管的招揽之职?本王如果没记错的话科举还未到期吧。”
太尉魏炎心里咯噔了一下,九王爷素日不上早朝,如今正面相对当真好大的压迫感。魏炎竭力保持平稳不卑不亢地抱拳道,“回王爷,微臣也是皇命难违,还望九王爷勿要为难微臣。”
“那么本王且问你,皇上许的什么官职,俸禄为何?”
“官…。官拜正五品朝奉大夫,俸禄百银。”魏炎额头开始冒汗,衣袖中的手青筋暴起。
“朝奉。本王记得是个文散官。”宁子然讥诮一笑,压迫感陡增,“本王成亲后就没见皇上,倒是该跟他叙叙了。”
众臣心头突突直跳,这要是被皇上知道他们的脑袋就不用安在脖颈上了。齐齐双膝跪地道,“王爷息怒。”
魏炎看似不为所动,实在没想到他竟如此了解皇上,本以为叔侄热络只不过表象。谁知道…。
季风群看了半晌,终是开口道,“季某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诸位大人还请回吧。”说罢将桌上的拜帖悉数奉还,袖袍一挥间下了逐客令。
众臣小心翼翼地偷瞄了宁子然一眼,哆嗦着不敢说话。魏炎见状借坡下驴道,“微臣告辞。季老爷留步。”
待走出百米,迎面而来一名碧衫男子和一名华衣美妇。魏炎了然,这便是那季二公子了罢,果然一表人才。当下停步客套:“季二公子有礼。在下魏炎。”
季舒玄看他一眼,再看向身后的朝官便知晓这是被自己那位妹夫给赶出来了。“在下季舒玄,魏大人好走,恕在下有要事在身不便相送。”
魏炎淡然颔首道,“在下告辞。”不经意间瞥见云芙若的容颜,心头一惊。原本彬彬有礼进退有度的人忽然就张着嘴盯着云芙若愣在了原地。
云芙若本欲离去,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多看了几眼。蓦的脑袋里嗡的一声,手心里冒了黏湿的冷汗。余光看见季风群和宁子然远远走来,立即勉强维持住平静道,“这位大人为何这样看着妾身。”
其他人也是不明所以地来回扫视二人,但见云芙若一脸淡漠且隐隐不悦,不像旧识。那魏大人这是干什么。
李琛推了推他,催促道,“魏大人,魏大人!”
魏炎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探究的目光上下扫了她几眼。云芙若心里又急又怒,竭力忍住道,“大人不觉得很不礼貌吗!”
见她毫无异样,魏炎这才收回目光施礼道歉,“夫人见谅,只是夫人与在下的一位故人样貌相似,在下一时错认,望夫人莫要见怪。”
随即对着季舒玄抱拳告辞,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原地。只是眼角的余光不时投射过来,隐隐带着寒冷的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