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雪阁。
靠着窗比较明亮的地方放置一张粗藤木编织的桌子,几只同样用藤木编织的椅子,桌上放着比桌椅颜色稍微浅一些的茶杯。尹萱拿起其中一只道:“阁主好雅兴,香木雕成的杯子,瞧上去却如瓷杯一般,不但看着赏心悦目,用其饮茶,茶香绕齿三日也不好说。”
如果在平时,萧疏冷肯定大为欣悦,毕竟这个拙朴的桌椅和茶杯竟然有人欣赏,可是现在心内忐忑,生怕岑尹萱是冲着他那些刻有蝌蚪文的宝贝而来,那是他费尽心血从各个地方搜寻来的,看起来并不怎么打眼,而且一般人并不会留意这些有点暗淡的东西,他不觉得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会对那些兽骨有什么兴趣,但这个岑小姐并不是一眼可以看穿的女子。
有点后悔刚才许下的承诺。虽然他觉得那些珍宝落在岑尹萱手里比其他人手里是更好的去处,但岑尹萱自己也说了,古珍是一条河,真正投入其中的人怎么可以错过其中一朵浪花。这种沉迷的心思不是金银可以摆平的,所以藏雪阁一些古珍从不出售。
可是他信口开河给了人家承诺。
尹萱看着萧疏冷的神情有点好笑,却并没有理会,犹自言语道:“如果尹萱没有猜错,这藤木桌椅和香木杯都应当是萧丞相亲手编做的物件,萧阁主是从别处移来的吧。”
萧疏冷灵光一闪脱口而出:“你想要《义孤山遗稿》!”
尹萱默然含笑。
萧疏冷提了半天的心落到实处,却另有一番踌躇。《义孤山遗稿》是他的父亲、也就是云移国前丞相萧远退隐义孤山后所有的文稿锦集,虽然也是藏雪阁最具盛名的珍宝之一,但萧疏冷从未打算出售,而是想要送给最合适的人。就在岑尹萱走进藏雪阁之前,萧疏冷觉得自己已经等到了合适的人。
没想到事情竟然这般戏剧。
他淡淡打量着眼前这个从发饰看并未及笄的少女,只见对方眉目如画,容色极为清艳。然而让萧疏冷诧异的是这少女脸上并没有丝毫天真稚气,淡淡的眼神,惯常的笑意,从容的举止,仿佛不动声色,却佛禅一般有种平和隽永的力量,直暖人心。
尹萱还是淡然坐着,她没有打算这一趟走得很容易,也清楚现在萧疏冷在犹豫什么。
萧远是云移国最杰出的丞相之一,十七岁中状元,四年游历结束归朝,二十五便位极人臣。二十七岁的时候,他巨笔如椽在云移国上下开始了翻天覆地的改革,仅仅二十年时间,云移国便成为这块大陆最强盛的国家。可是在四十九岁风头最盛的时候,云移国遭遇宫闱之变。虽然很快动乱平息,萧远的一系列新法也并未被取消,但作为先皇最宠爱的臣子,这个杰出的政治人物却从此不得不退出朝堂,远居江湖。
事情并未就此结束。萧远退隐之后,早年的盛极和当下的孤寂让他怀郁在心,只能提笔舒怀,于是一系列的政论、书札甚至抒怀感发的诗作源源不断从义孤山流出。萧丞相用自己的经历阐述政治、官场、读书甚至处世的智慧,犀利独到,颇有见地。因为他二十年稳居朝堂位极人臣的传奇经历,这些书稿让京中权贵趋之若鹜,从排不上品级的小官到高居庙堂的一品大臣,无不把前丞相的书稿作为案头必备。
用洛阳纸贵或者万人空巷形容萧远那些文稿引起的盛况一点也不为过。
可这偏偏是萧疏冷最大的隐痛。
父亲退隐时他年方二十,从宝马轻裘的纨绔官二代成为一介布衣,未有什么建树的自己尚受不了这个落差,夜夜伏枕难眠,更何况从云端突然跌落、壮志未酬的父亲。于是很多夜晚,义孤山风雨如晦、积水涨池,他都站在外面看父亲西窗灯火彻夜未熄,那一盏微弱的光成为他的永殇。
后来萧远再次在京中掀起热潮,他并没有高兴,反而从那些具有预见性的政论里深深遗憾不能释怀:如果再给父亲二十年,如果没有靖安之变,父亲该可以站得多高。用前无古人来说也不为过吧。
萧疏冷看着眼前这个正当青春妙龄的女子摇了摇头:一个深闺女子,纵然有见识智慧,怎么会理解父亲一生的起落。《义孤山遗稿》是萧远最后十年的心血,那时父亲已经入禅,因此文稿里多为顿悟之诗文,另有一番意境。这个仅仅十几岁的女孩子读得懂吗?
这般想,萧远不禁歉然道:“小姐开口,而且之前本阁主给过小姐承诺,本不该推辞。但《义孤山遗稿》是父亲的遗作,父亲郁郁半生我无能开解已是憾事,现在唯将他的心血妥善保管才能心安。还请小姐见谅。”
尹萱并未直接答话,指了指墙上几幅字画,道:“如果尹萱为猜错,这应当是萧老先生《义孤山遗稿》里面的吧。”
萧疏冷讶然,来这间屋子里的客人不胜枚举,对《义孤山文稿》求贤若渴的更是举不胜举,但从来未有人猜到悬挂在眼前的字画竟然就是书稿里面的诗文。
尹萱犹自指着那几幅画道:“这个以应当是最早期的,嗯,然后这个,这个,那个是最晚的,我估计萧丞相完成这首诗不久就研习禅宗。”
萧疏冷更是惊奇万分,因为岑尹萱说的一点也不错,而且她说的最晚的那首诗是《义孤山文稿》的最后一文,萧远也确实在完成这首诗后开始研习佛经。可是这件事情除了自己,萧疏冷敢肯定从未有外人知晓。
萧疏冷有点苦涩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尹萱叹口气:“你一直以为萧老先生半生怀郁,这不过你自己的执念罢了,萧老先生智慧超凡,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消极半生。他有过愤懑,但那些愤懑在书写京中流传的那些政论文时早就排解了。”
萧疏冷诧异反对:“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尹萱指着第一幅字画:“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这个时候,写诗的人或许还没有完全释怀,心有余恨,但这种余恨只是偶尔感怀,也只能让他心起微澜,长笑几声便随风而去,惟余琴音袅袅。”
再指着另外一幅字画:“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佛语说一花一世界。独守空山而望见这样娇艳的色彩并铭记于诗歌,你觉得心中有哀伤的人能写出的诗调吗?要写红花,恐怕也是乐景写哀情。”
然后指着最终那幅画:“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一切都寂静无为的,无目的,无意识,无生之喜悦,亦死之悲哀,但很显然,生生世世的人读了,只能从中领略到无限的寂静之美。放不下的人,心中有这块静地吗?”
萧疏冷听她自顾说着,早已呆立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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