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却不简陋的室中,一位年过半百的男子坐在上位椅中,双目微红,原本还算浓黑的发鬓不过几日就已经灰白斑驳。
站在一旁的老仆也是满脸悲痛之色。这主仆二人一身风尘仆仆,显然是快马赶了一路不曾歇过。
老仆端着杯盏的双手都有些轻颤,却仍出声劝道:“候爷,节哀啊!”
男子也不接茶,双眼呆直望向一处虚空,口中喃喃的念叨着:“汤儿,汤儿啊!”老仆在一旁忍了几忍,眼泪终是流了下来。
跪在地上的子玉抽泣着开口:“候爷,候爷要为小姐报仇啊!”
“报仇?”东伯候像是被这两字从梦中惊醒一般。
“正是,小姐,小姐是被人害死的。”
此话一出,东伯候主仆二人齐齐看了过来。
“你细细说来,究竟是何人害了我儿?”
子玉收起哭声,满脸愤恨:“小姐自嫁来朝歌,一直与大王合合美美。直到年前,大王一心想要攻打东夷,便先收服了苏部。那苏部为表忠心献了一个女子入宫,便是那女子入宫后魅惑大王,使得大王与小姐离了心。几月前昆仑山有道长来到朝歌,在城外捉了妖物,与亚相大人一起面见了大王,言说这宫中仍有妖气。娘娘见这道长法力高深,怕宫中真有妖物伤了大王,便请了那道长与亚相大人一并入宫。谁知,道长祭出法器一路便飞向了那苏部女子所居之处。怎奈大王一心袒护,最后竟不了了知。那女子自此便怀恨在心,处处与娘娘为敌。前些时日更是诬陷小姐对大王下毒。大王对她言听即从,小姐见解释也无用,便伤透了心。趁四下无人寻了短……”
“晕君。”东伯候一怒之下摔了茶盏:“我将爱女许他,他不好生照看,还如此这般听信小人之言,害得我儿惨死。”
子玉自小与姜汤一起长大,姜恒楚对她自是深信不疑。
老仆姜伯忙上前劝道:“候爷息怒,候爷息怒啊!”
东伯候盛怒之下怎会听他劝说,起身便要入宫与纣王对质。子玉一见跪行几步,拉住袍角:“候爷,候爷切不可冲动啊,那妖女狡猾得很。候爷不可大意啊,不若请了亚相与太师及朝中重臣一起入宫。人多势重也容不得大王袒护。”
东伯候一听也觉得有理,这便差人去请了众人。
子玉低垂着头,嘴角微微挑起……
王后寝宫中。
“心血流干,再无生机。”将手指从姜王后腕上移开,白晨向后退开几步。
“不是吊死?”
看着一脸疑惑的纣王,白晨一时无语。这么简单的移花接木,哎!也不能怪他,这时期也没什么推理小说,警匪片之类的。柯南也不知还得多少年后才现世。只看明面儿证据也没什么高超的医学常识。
“她是死后才被人吊上去的。”
“你如何得知?”
“活人上吊颈部被勒紧,呼吸困难,血液无法流通,口中肌肉痉挛,舌头会不能自控的伸出口外。再有就是勒痕,整个颈部血液无法流通会产生大面积的淤痕,而姜汤颈上的痕迹太过干净了,只是破裂了小部份血管。”
“……”纣王越听表情越茫然。
肌肉?血管?
“孤信你便是。”纣王见她半天不语,小心翼翼的说道。
“难道王后便是下蛊之人?”
“不尽然。”白晨找了个离床最远的椅子坐下。见纣王正眼巴巴的等着后话,只好继续解释:“你觉得会有人把全部心血放干来养蛊,然后中蛊的人还没事,她却先死了的吗?”
纣王摇头。
“她可能是嫁蛊的那个人。”
“何为嫁蛊?”
白晨无奈只得从头说起:“嫁蛊,就是下蛊之人把自身养的蛊转嫁到其它人身上,简单点来说,就是让别人帮她养着,这样她就不会消耗太多心血。”见纣王似懂非懂,接着说道:“但是有一点,嫁蛊之人必须是心甘情愿的。”
“你是说,王后甘愿为那人流干了心血?”
“正是。可见那下蛊之人,必是及其熟悉的。”
“或是有利益牵扯。”纣王紧接着说道。
利益,白晨看了一眼凝眉沉思的男子,修长有力的右手支头,净如冠玉的脸上虽锁着眉头,却平添了几分忧郁沧桑的男子气质。随苦笑,后宫女子最大的利益不过一个情字。还有什么比得到你的心更诱人?
于是开口慢慢说着:“如果有人告诉她,只要她付出一些心血,就能养出让你专情于她的痴心蛊……”
纣王一惊,抬眼看来,红衣女子墨黑双瞳纤尘不染,神情淡漠清冷。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浮起酸涩。似是突然懂了,情之一字确是连自我都可以舍弃的!
他何尝不是也愿流干心血,只为将眼前女子缠在这红尘之中……
桃夭宫中。
“小姐,东西我都收好了,这又不走了?”流水一脸疑惑。
“不是不走,只是晚走几日。”说着抬手,将封好的锦囊随手一扔。
“交给善姬长老,说我等她。”
琉璃利落接过锦囊,转身消失。
“小姐叫善姬长老占卜何事?”走到白晨身侧,递上茶盏,流水终是忍不住好奇问道。
白晨笑而不答,也不理她。竟自向着一处虚空笑道:“远来是客,还要我迎接不成。”
话间刚落,内殿中突然多了两个女子,两人均是一身素裙。为首女子,一头墨发一半挽起用三支玉簪固定,一半披在身后。肤若凝脂,面若桃花,不笑自带三媚气。正是出关不久的白狐族长狐戎。身后跟着不久前才见过的长老狐秋。
二人一现身便当即跪地,连叩三声。
“多谢尊长当日救命之恩。”
白晨轻笑,红袖一挥:“不必多礼。”
二人随着这一挥,都不由自主的站直了身体。狐戎心中不由大惊,再一抬头,就见眼前女子,红衣墨发,依塌而坐,神情惬意,细长双眼浩瀚缥缈,竟是说不出的尊贵之相。难怪,狐秋那般形容,想来也是言不及意万分之一的。心下不由更是恭敬。
“你便是狐戎?”
“小狐正是狐戎。劳烦尊长盘踞朝歌,小狐出关便迅速赶来,唯恐误了尊长大事。”
“你等奉命而为,却有难处。只是如今这朝歌城中,我想护一人。”
二人闻言一惊,这女子一看便是潇洒唯心之人,何人得此殊荣。狐戎赶忙问道:“不知尊长想护何人,小狐定尽力为之。”
“我想护之人便是纣王,殷受。”
这下二人对看一眼,都不知如何是好,妖皇命她惑乱这商纣江山,前眼却又要护着那商纣之主。
白晨望之竟自浅笑:“女娲之命尔等不得不为,但这一人,却谁都不得伤他分毫。”话音未落,二人就觉得一股仿若实质一般的压力从天而降,竟是瞬间便动弹不得,呼吸都隐隐有些困难。不到片刻额头便出了一层薄汗。
狐戎心中不由惊恐,她时至今日已练出五尾,这世间恐难逢敌手,刚刚恭敬只因灵狐本为狐中之尊,再加上先前救命之恩。不想眼前女子只是放出气势,她已承受不住。难道竟是九尾天狐不成。正胡乱猜想,就觉压力不知何已然收回,面上一松。二人跪地,再无侥幸之心。
“十日后自来。”说完一挥衣袖,拿起塌上书简歪到了一边。流水一见赶紧找出抱枕给靠在腰后。
狐秋狐戎见此慵懒躺于塌上的女子,虽没了刚刚的威严气势却也不容人小窥。心中不由得复杂万分。对看一眼,起身便离去了。
却不知,此时大殿之上东伯候邀请了一众大臣,正同纣王对质。
面对姜恒楚,纣王也有些无奈,丧女这痛,他亦能体谅。可这后宫之事,拿来朝堂上拉扯始终让他有些尴尬。
比干很想做个老好人,可也不知从何处插嘴。闻仲自进殿便立于一旁,不发一言,面上似也有尴尬之色。这女人间的来来往往,他虽活了过百,却真的不懂此道。众朝臣想来都像这二位一般,一时间堂上只闻得姜恒楚一人喊冤。
温候到是眼尖,见缝插针的抬了椅子扶着姜恒楚坐下,顺了顺气,声音这才小了些。
“东伯候远道而来,先歇息几日,此事孤自会给个交代。”纣王见他气弱,赶紧说了一句。
“候爷远道而来,不如暂居我府中,大王英明神武,自会查清此事。”比干跟着说了一句。
“候……”另有劝阻的话还未出口,姜恒楚缓过气来抬手挡了回去。
“姜汤十四岁嫁入朝歌,一晃十年光景,没想到再次相见却已是天人永隔。”
“孤……”
“大王倘若问心无愧,将那苏落妖女叫出来对质便是。”说完双眼仍有些微红的看着纣王。
闻仲以手抚须,终是开了口:“大王不若就叫来此女,问上一问,给候爷解惑就是。”他这一说分量非同小可,众多朝臣都点头称是。
纣王无法只得命人传了白晨。
传话之人离去,堂上一时静得只闻众人呼吸之声。过了一盏茶功夫小内待终于跑了回来,在温候耳边低语几句这才退下。
温候上前唱到:“宣,苏妲己进谏。”
话音落下,自门外走进了一个红衣女子,身后跟着一粉一绿两个待女。那女子进得堂中,满堂皆是一愣,直到她行到殿前,走过姜恒楚身前,还有人不曾醒过神来,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子?众人无不暗自惊叹,这等女子在后宫之中,无怪乎连王后娘娘都会不安。
姜恒楚愣了片刻,不得不暗叹一声,这女子徐徐行来,红衣墨发,清冷淡漠,却自有一股尊贵无双的气势。哪里还用迷惑,怕是一见便已上了心吧。只是如此女子又怎是屈居人下的。
“你就是东伯候?”白晨淡淡看来,满堂文武皆立,只有一白发男子坐于一旁,再见他眉眼隐隐同姜后有几分相似,想来应该是姜恒楚了。
“老夫正是。”
“找我来何事?”
姜恒楚一见她不卑不亢,荣辱不惊倒是有几分欣赏。
“想就小女死因,向姑娘问个明白。”
温候一见她进得殿来,忙在纣王身前加了个红木雕花坐椅,众人一见大王并未出声,想来是默许了。白晨走到椅前竟自坐下,轻松随意,虽在大殿之上却毫无拘谨之色。
“问来?”
“敢问姑娘,小女是何死因?”
“心血流尽而亡。”
“何以断定?”
“将她心脏取出一验便知。”
“荒唐。人已入棺,如何还要扰她清静?”
“不信的是你,扰她清静,不愿还她清白的自然也是你。”白晨自始至终慢条斯理。
“你……”姜恒楚压着胸口好一会才顺过气来。
“好,暂且不提,为何诬陷小女向大王下毒?”
白晨无语望天。还带这么不讲理的?
“妲己从未说过是何人下毒。”纣王说道。
“那大王因何怀疑小女乃下毒之人?”
“孤从未怀疑过王后是下之人。”
“不曾怀疑?为何小女会伤心至死?”想起爱女惨死,姜恒楚一时悲切难忍:“汤儿她八岁时初来朝歌,自此便对大王念念不忘。我夫人早逝只留此一女,本想留她在身边尽孝。可疼爱至及之时,怎忍心不全她所愿。想不到,想不到却是害了她啊。她被我宠得那般纯真烂漫,怎么会在这吃人的王宫中生存?仅凭那一丝念想,却是连命都不要了吗?痴儿,痴儿啊!”
满朝文武静默……
他悲悲切切的念着,心软的也跟着流了眼泪。就是久经杀场的武将们,也微红了双眼,谁家没有父母儿女,谁又愿见这白发人送黑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