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玉心中其实是妒忌的。当看到母亲把亲手所编的最漂亮的那个穗节挂在姜汤腰上之时……当发现母亲最拿手的吃食都是姜汤最喜爱的之时……当同样六岁的自己同姜汤一起落水,而母亲赶到后竟先抱起姜汤之时……那时,还年幼的子玉被心里的委屈压得连呼吸都带着酸涩。
开始还天真的同母亲吵闹争要着,记不得多少次的求而不得。后来竟然也渐渐习惯了永远比自己重要的姜汤。永远在自己前面的姜汤。被候府里所有人宠着就连自己亲母也爱着的姜汤。
看着单纯快乐的姜汤永远理所当然的在母亲那里得到原本属于她的一切。子玉有时会无比恶毒的想要那个快乐的人就此死去。只是在她还稚嫩的心中也只是很气愤的这样想着。她还不知道怎样叫一个人死去。甚至死去在她的概念里也只是一个人不再出现,不再同她争抢而以。
直到她们十岁的时候,东伯候在领地里请了最有名的舞师来教导姜汤舞技。那一年有很多事就些改变了……
子玉当然是没有这样福气的。她只能跟着一群待女站在一边,在舞师和姜汤休息的时候送上茶水和姜汤爱吃的糕点。
做为东伯候爱女的姜汤是聪慧的。还没长开的小脸就已经可以看出美人坯来。只是生母早逝,自小被候爷宠得太甚,总是想着玩乐,无法专心学习。
看在子玉眼里却觉得姜汤实在娇蛮。那么有名的舞师,一般人想见一面都是很难的。何况能得她亲自教导。如果自己也有机会的话一定会比姜汤用心得多。
不知道是不是子玉的念力太过厉害。再次偷懒被抓回来练舞的姜汤突然觉得一个人练习太过无趣,硬要子玉陪她。子玉自然是很高兴的。从此日日陪着姜汤习舞,不觉间竟然也几个月过去了。
一日姜汤突然拉着子玉,说要练一支舞,在不久后东伯候生辰之时献与父亲。子玉欣然答应,内心甚至是激动无比的。数月来自己所习之舞就连舞师都说要好过姜汤。只是跳得再好也只是陪衬罢了。一个小小待女根本没有机会得到旁人赏识。每想至此子玉就很气闷。而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东伯候生辰所请之人都是不凡之辈。子玉心想一定要好好练习,到时就在众人面前证明自己是好过姜汤的。
时间就在两人的练习中很快过去,转眼到了生辰前一晚。
姜汤在寝宫里看着刚刚赶制出来的舞衣兴奋的无法入睡。干脆跑去拉上子玉两人抱着舞衣偷偷溜出寝宫,想找个无人之处换上舞衣,再习一次明天要在众人面前表演的舞蹈。子玉心中也是兴奋至极,满满的期待都化做了热气涌上脸颊,小脸绯红,未做多想就跟着姜汤溜了出去。
姜汤想来想去只有其母生前所居寝宫此时无人。于是拉着子玉避开宫人跑到了宫内。
两人点起火烛,换上舞衣都是一愣。这舞衣不知为何物所制,色为淡粉,舞动间却有七彩流光闪动。宽袖长摆,腰间数条丝缕为青青碧色,隐在七彩流光之中,仿若流水剔透晶莹。
两人又都是明眸皓齿,粉腮红润。被这舞衣一衬倒真有几分芙蓉出水,瑰姿逼人。
姜汤醒过神来打笑子玉:“平时看不出竟是个国色天香的小美人儿。”
了玉面上羞红,嘴里夸道:“小姐才是真正的美艳动人。”心里却为姜汤的夸奖飘飘然也。
又打闹了一阵,两人方才开始习舞。
跳到舞蹈高潮之处,连续旋转数周。衣裙若莲花偏然湛放,缕缕青丝似流水缠绕其中。两人正在陶醉之中。就听姜汤突然“啊”的一声,仍在旋转中的子玉便接着听到重物落地“咚”的一响,连忙停身去扶住快要倒地的姜汤。
原来是姜汤裙角将旁边木架之上摆放的一个饰物钩到了地上。
子玉刚想查看那物件是否破损,就听到有人大喊,“什么人……”
两人都被这一声吓了一跳,也顾不得去捡地上饰物,慌忙提起裙角跑出了寝宫。跑在后面的姜汤一不小心碰倒了烛台,只是听着越来越近的人声,终是没敢回头。以至于没有发现烛火碰到了旁边的幔帐……
因为心中有事,两人这一夜都睡得不好。夜里总是听到外面有人走动,还有交谈之声,却也听不真切。
第二日才知,候府夫人生前所居寝宫已被大火烧去了大半。许多夫人生前喜爱之物,本要留做姜汤嫁妆之用。现都已在大火中化为了灰烬。
负责看守寝宫的宫人都是跟随夫人多年的老人。只因夫人去世多年,寝宫一直无人居住。宫人们也只是日常打扫时才会入内。平日里只留几人流班看守罢了。
昨夜不知怎地,有宫人发现宫内似有火光。猜测或是有贼人入内偷盗。还来不及进入查看,就突然着起火来。等众人从睡梦中醒来救火时,最先发现的宫人已经提水累到脚步打晃了,而寝宫也已经烧的不成样子。
东伯候被宫人从沉睡中唤醒,听到夫人寝宫大火之时,以为自己尚在梦中。
直到看清跟随自己多年的宫人,平时已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姜伯,此刻却是被吓得满脸惨白,搀扶自己的双手都在轻微颤抖。这才彻底清醒过来。东伯候只匆匆披上外袍,就向着大火之处跑去。
夫妻十几载,实是算得上伉俪情深。虽然未能像许多痴男怨女一般生死相随,可夫人去世多年东伯候却仍是念念不忘的。以至于姜汤都已十岁,身边仍只有乳母陪伴。候爷也从未想过再娶之事。
只是这寝宫,自夫人去世后,东伯候却是再也不曾来过的。
怕的是睹物思人,空伤心神。平日里却时常命宫人小心打扫,好生守着。就连爱女姜汤哭闹请求,也不曾让其入内,为的就是怕孩童玩闹损坏了夫人喜爱之物。可如今……
东伯候站在所剩无几的寝宫前,头脑里一片空白,此时这个统领一方几十载的诸侯竟然也有些不敢接受自己所看到的事实。
自己这是做了什么错事……上天要做如此的惩罚……
脑海里交错而过无数画面,那翩若轻云出岫的人儿低头从屏风后转出,纤纤玉指指着多宝阁上一个琉璃百花瓶,嫣然巧笑道:“候爷,你看我刚得的,与你去年送与我的百花瓶可否比得。”
那年各路诸候被大王招入朝歌议事。回程赐礼中有个玉石雕刻而成的百花瓶,只因听闻后宫妃子似曾用过,那人虽然很是喜欢,却始终心里存有一丝芥蒂,最后竟又找了个新的放在寝宫,把玩了好久。
搀扶着东伯候的随待姜伯,实在看不得向来睿智的候爷如此的神情,只得开口低声轻换:“候爷……候爷先去歇息吧。这后事老奴自会命人收实妥当。”
在那之后的事一直都是子玉的恶梦……
跪了满地的宫人,坐在主位上脸色铁青的东伯候,还有被母亲搂在怀里哭到抽搐的姜汤。
子玉满心仓皇的跪在一群宫人中间,哭得红肿的眼里倒映出的就是母亲一手搂着姜汤,用另一只手轻柔抚摸着姜汤背颈的样子。
就连平时柔和的声音,也因为心疼怀里的姜汤带着明显哭泣一般的沙哑。
“候爷……小姐年幼……身子又虚弱,经不得久跪啊……”声音悲泣的说着又轻轻抚了抚,为哭到无声的姜汤顺了顺气。
“候爷……看在夫人的份上……饶了小姐这次吧……”
情直意切的恳求,连东伯候身旁站着的姜伯都听到双眼微红。
一想到小姐小小年纪便生母早逝,退开两步也跪倒在地求情,“候爷……小姐想来也知道错了……跪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啊……”
为姜汤求情的人不断的跪下……
直到子玉浑浑噩噩的跟着哭泣求饶的宫人被拖到殿外,耳中不断回响着,“拉出去……处死……”
处死二字像是两个雨天突然响起的炸雷,惊得子玉以为已经哭干了的眼泪又不知不觉的流了满脸。往常响雷的时候,母亲都会用温暖的手轻轻抱着子玉,小声安抚着,“子玉不怕,子玉不怕,母亲就在这里……”
可在那一瞬间,子玉有些僵硬的微微转头,看到的仍然是母亲紧紧搂着姜汤的样子。
后来不知为何子玉并未被处死,只是被关进了石牢。和许多比她大很多的死囚关在一起。
开始的几天因为抢不到吃食,她一直处在饥饿之中。
那个时候的子玉已经不再害怕被处死了。可她却开始害怕饥饿。那种肚子里空空的抽搐的疼痛,是她仅有的十年生命里从不曾经历过的。
痛得厉害之时,她开始哭着唤母亲。被饿到恍惚的一瞬间,她真的觉得只要她多叫几声,母亲就会来到此处救她,她就再也不会那般痛苦了。
只是直到喉咙哑了,后来再也发不出声响,叫到子玉以为自己已经死去了一般。母亲也从未曾出现过。而那时在她饿到空白麻木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母亲紧紧搂着姜汤的画面……
子玉干枯的眼眶里一滴眼泪无声的流进了身下的枯草里。她就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要活下去,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于是在墙角躺了几天,被认为已经死去了的子玉,突然神奇的移动了身体,她缓慢却坚定的朝着抢夺食物的众人爬了过去。
可能是她狠厉如鬼魅一般的眼神吓到了其它的囚犯,在今后的几天中她总能抢到一些吃食,虽然吃不饱,但也足够维持生命。
直到她开始渐渐习惯,甚至喜欢上了这里。这种需要争抢,也只要敢去争抢就能得到的生活让她隐隐约约觉得人生来就应如此,适者生存,物竟天择。
她在这间小小的石牢里看着不断有人因为各种原因被关进来,再看着这些人因为饥饿,或是病痛挣扎着死去。
她不懂为何在将要死去的人眼里总是能看到对死亡的恐惧。这在她不再天真的眼里看来,有时间害怕还不如拼命抢来的一块发了霉的饼来得实际。就在她以为自己已经在这里呆了一辈子那么久的时候,她终于离开了。那时她已经十一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