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殿与内殿间又垂着几重纱帐,床上躺着的人自是沉睡无声,站着的三个也不约而同的摒住气息,一时间不大的内殿竟然寂静得生出了一种空旷。
方璃在三人一兽期盼的目光中不快不慢的说道:“九洲初始,分六道五行,离梦由因果繁生,故属木,金生水,水生木,木弱逢金必为砍折。只需聚集天下金银置于千尺高台宁生九洲金气,再由心系之人以心头血引唤,离梦可破。”
纣王听完心下一松,接着眉头微皱。
天下金银?千尺高台?说来轻松,却都不是易得之物。
思索了片刻,唤了一直守在外殿的温候,低声在其耳边吩咐了几句。温候听得连连点头称“是”,转身离开了桃夭宫。
“孤已差人去办,不日即可达成。”
流水听他一说这才将提着的心放下,终于松了一口气,将床前粉红纱帐放下,遮了白晨身影。这才转身让了纣王与方璃上座,不一会就泡了茶来。
琉璃站在床的一侧,面无表情始终未动。她终日沉默惯了,本就没什么存在感,这一时倒也没人注意到。
只有朝阳两眼乌黑圆亮,似是发现了什么不妥之处,无声走到一边用头蹭了蹭琉璃手背。琉璃抬手抚了抚它额头,示意无事,朝阳“呜”了两声,这才走回原处重新趴下。
直到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纣王与方璃纷纷离去,殿中只剩二人一兽。
琉璃送到门口,亲眼看着二人出了宫门,走得不见踪影这才转身回了内殿。
流水一见她面色不似平日,像是有几分疑虑轻锁眉间。
“琉璃,你这是怎么了?”
琉璃又沉默了许久,像是忍了几忍,终开了口:“流水,我总觉得今日之事似有蹊跷。”
流水与她同生同长,二人虽然性格不同,却在一处相处了数千年。要说默契自然是有的,所以她一见琉璃此刻的表情不由得也收起玩笑之心。
“可是发现了什么。”
“你可还记得我们幼时在火参谷中,你每日偷懒总想着往外面跑,一刻也不肯消停。”
流水正儿八经的听着呢,没想扯到小时候顽皮丑事了,小嘴一撅:“你说这干嘛?这都多久的事了。”
琉璃不理竟自说起:“直到在火心岩遇到小姐,你这才肯乖乖修练了。”
“是啊,小姐那时没化形,皮毛火红火红的,像是能烧的人眼睛痛。”流水想起初见时的情景立刻一脸崇拜,转头看了一眼垂着的纱帐帘,脸上又生出了一丝惆怅。
“我要说的就是你到处乱的时候,大长老给小参们讲的故事。”
“你到底要说什么呀,怎么又扯出陈年故事来了?”
琉璃抬手一指“啪”弹了她额头,看着流水捂头皱眉的,似是又见到了那个跟在小姐身后的小不点。
遂轻笑“你就这般没耐心,小姐说过你几次了?”
“那,那,那不是天生的吗,小姐说过这是,是,对是遗传,改不了的。”边说边理直气壮眨着眼。
“哎。”琉璃抚额叹气。直拿这听话从来都听一半的人没办法,没听过从土里长出来的参还能遗传的,你遗传谁呀?
“流水,大长老曾提起过关于离梦。”流水一听脸色一变。
“可大长老说的离梦,要有魔界的梦石才能将人困在梦中,方璃长老的说法我从没听过,梦石我们都没见过,但是我想魔界的东西应该不会这么容易就被破解,不然以小姐的修为也不会被轻易困住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
琉璃想了一会,也没什么好办法,只得两手准备:“你在这里守着小姐,方璃长老若能将小姐救醒自是好的,如果不能……我现在就赶回参谷向大长老问个明白。”
流水难得面色严谨重重点头。
只一眨眼,琉璃便没了踪影。
一路急驰,不过片刻便出了朝歌城。琉璃行至一处荒山突然停了下来,竖耳细听,只有风声在山石间回荡,许多细小碎石被狂风卷起激在山岩上,撞落更多沙尘碎岩,“碴碴碴”密集响声像战鼓急催。听得人心躁动不安。
虽然微弱,可琉璃仍在风声中分辨出有一些细小轻微的响声正在向她快速靠近。
只一瞬,狂风彻骨,漫天沙尘卷着不知名的危险逼近。一闪身,出现在几丈外。就见原来站的地方大片山岩变成粉末,一眨眼便散在风中。琉璃心里一惊,遂更加谨慎。
就在她微微皱眉的一瞬间,突然发现自己不能动了。是从头到脚的僵硬住,除了眼睛还可以转动,其它部位就像岩石一样,无知无觉。琉璃突然有一种近乎荒谬的感觉一闪而逝,好像自己原本就是一块山岩,屹立在风沙吹拂中千千万万年,从不曾移动过。
胡思乱想一闪而过,身前不远处空气一阵扭曲,凭空现出了一个青碧色身影。
墨发束玉冠,面如秋水,色如春花,一惯的优雅从容。自这漫天风沙里缓缓走来,竟像是游园赏花般闲庭信步。
“你这是赶着去哪?”一眨到了眼前。
“方璃长老,你这是何意?”琉璃突然发现自己的嘴能动了,同时心中的疑惑已经出口。
“你该好好呆在王宫里,怎么顽皮的到处乱跑。”像是根本没听到她的质问,方璃自顾自的说着,声音不大不小,像是真的对着一个顽皮幼童,语气里竟带着轻柔的宠溺。
琉璃想说,我不是乱跑,我是有要紧事,我要回火参谷请大长老来救小姐。可是她悲催的发现,她的嘴又不能动了。
她所有想说的话,她满腹的疑惑都只能卡在喉咙里。她并不算大的眼睛从未像现在这般快速灵活的转动过,恨不得将所有想表达的意图都从眼睛里挤出来,可气的是方璃根本没有看向她。
他竟直看着一处山岩,像是那有一朵即将盛开的花,专注而温柔的眼神令人心碎,却让琉璃看得自心底打了个冷颤。
她敢肯定方璃有问题,可是哪里有问题她又说不出来。他并没有杀她,那就是想阻止她回参谷?他看着小姐的眼神那么执着热烈的情感是骗不了人的,可为什么不让她救小姐?
琉璃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心中急得快要发疯,可偏偏又没办法挣脱。这种被禁锢的感觉,这种有力无处使的憋闷,这种心中有千千万万个疑惑却无法开口的焦急。
纵然是她一向呆板冷静,也觉得快要崩溃了。
琉璃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她要将方璃长老的异常告诉小姐和其它长老,甚至是流水和朝阳都还傻傻的想信着眼前的男人。最要紧的是眼前怎么从这人手中逃脱?
琉璃脑中快速转动,正在想着拖延些时间。却见方璃像是终于欣赏完了风景,转过头来,对琉璃的怒目而视报以清雅脱俗的一笑。眼角下弯,叮当泉水闪着清透明亮汇集在眼中,瓣瓣落花自此随水飘零。
琉璃心中一突,暗叫不好。
“你这丫头啊,差点坏了我的好事。只能拘着你数日了,别瞪了,事成了自然放你。”
明亮双眸的残影还映在眼中,像夕阳最后的余光转瞬沉入黑暗,大地归于平静,四围只余风声连连不息。
帝辛十一年,年初。纣王不顾众臣反对,集数万奴隶于朝歌城西,建造高达千米的观景台,称之“鹿台”。鹿台根基依五行八卦而建,内储商朝所有能搜集之金银,巍峨高耸几入云端。
朝中老臣见劝阻不及,在大殿早朝之上撞柱以死相要挟,怎奈纣王一意孤行,闻仲太师自阵前听得此事直气得呕了口心头血。
反叛诸候连合势起,来势凶凶,朝歌更是满城风雨,民心离散。
自黄飞虎叛离,朝中竟无可用之将才。
闻太师年岁过百,苦苦支撑至此已经是强弓之末,如今这一气,血气上涌,竟是百病齐发,当日便病倒在阵前。商军失了主将,锐气一击即散,连连败退。不过月余便已退至离朝歌只距百里的绝龙岭。
闻太师痛心疾首,他为三代帝王守这如画江山,为两帝之师。从来都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眼见这大好河山是再也守不住了,如何能不悲痛欲绝。
一生戎马,他自是不怕死的,只怕如此凄凉的死后没有颜面去见前朝英灵。
挣扎着自床上起身,待从红着眼眶给一件件穿上,内袍,外甲。
这一身银甲跟着他也有几十个年头了,连接甲片的牛筋断了不知多少次,又被随待左右的下人细细密密的重新接好。不管有无战事,这银甲总是擦得锃亮,闪着淡淡银芒,只有甲片上细小凌乱的刮痕在无声叙述着烈血战火中铁锈般腥甜的生死经历。
头上束着的银冠里直垂而下的发已经全白,再也找不到曾经乌黑过的痕迹。棱角分明的脸上毫无血色,甚至已经浮游着一层淡淡灰白的死气,岁月研磨留下的细纹浮在皮肤上深沉深刻的沧桑。
用力握紧雌雄双鞭,肿胀的双手却在微微颤抖着。
站在军前挥开待从搀扶的手尽力挺直腰身,望着眼前参差不齐老弱伤残的商兵,这是跟着他数经生死却仍然执拗着保卫国土的将士。
他们的生死就在他一挥而就的手中。他们的家,他们的妻儿,他们的父母,都在翘首等着他们完胜回归!
闻仲眼里没有了重病的虚弱,年老的垂暮,此时突然像个真正的雄伟英武的将军,在这数千人的眼中,在这片惨绝凄凉的战场,在绝龙岭呼啸而过的风中,闪着铮铮血性的光芒。
他就带着这最后的激昂跨上战马,急驰而去,付这一生最后一场热血撕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