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风狂雨骤,晨初霁现,渔村中一片凋零破败。渔人们连连发出惋叹声,努力从废物堆里翻找能够使用的旧物。有人与阿诺打招呼,顺带说了句莫不是村子里什么人惹了祸端回来才生出昨晚那场异事。渔人久浮于海见识天地之广,天性乐观旷达,玩笑般地说完话后仍旧埋首劳动。
那人没有见到,少年阿诺脚下滞了滞,脸色蓦地染上苍白。
渔村之西有山石耸峙,夜色之中伏如怪兽。少年沿石壁攀下,不多时身轻如燕没身入一处甚为隐蔽的洞穴。海风急扑,进了洞中立刻取刀从自己腕间割血。
冒着热气的鲜血被喂入灵美女子口中。她像一个沙漠极渴之人般急切吞咽。终于无力支撑,少年跌坐在地。虽然眼前出现白光闪闪,但他仍在勉力坚持。时不时地,他还移目看看身侧与他并列躺卧的女子。他的目光温和而柔软,从小到大除了阿娘他还是第一次以这样的眼光看视一个女子。
这女子正是传说中的浮海花女。那日在海边看到她的容颜后,这名少年痴痴守了她半天,想到传说中关于她的回归之言,他本要将她推入海中,但胸口临时而起的一股执念却令得他鬼使神差般将她偷偷藏到这个洞穴。一路上他是将她背过来的。虽然被人称为尸体,女子身体却一点也不冷硬。相反,这具女子躯体是那般温和柔软。
无意间发现她啖食血液起了微弱气息后,少年极为欣喜!
数日来,他每天都到这里割血喂养她。看到她苍白脸色红晕渐起,朱樱小口血色丰盈,少年心里甜蜜至极。从小到大,他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心里满满被幸福充斥过!连走路都似踩在云间,少年唇角时不时地会盈逸出飘忽笑意。
他无视关于碰触她就是粘惹祸端的流言。他救活了她,她是属于自己的!
少年胸口前所未有地柔软。看着她长睫如同蝶翼扑闪,他心里微动,情不自禁伸手握住她的玉长手指。他将她移到胸口,那样轻飘柔软的触感真像怀抱一只白兔。少年脸上红了红,热血上涌,看着她微微兮动的樱唇不禁附首下去。不过未及碰触,少年忽然叹息一把将她移放旁边。
不行!阿娘从小教育他,女子如果不是经过正式婚嫁,不得如此无礼碰触!
少年倚在洞口任着海风劲吹。咸腥气味和微寒凉意令得他神智一点点回复清明。不敢再回视她,少年牵了绳索攀岩离去。
洞中仍旧海风潮冷,女子身下铺着一张粗布地毯。少年匆忙离去未及掐灭那方烛火。满洞生寂,只有女子气息清浅。不知何时,那烛光跳闪得越高,竟是将整个洞中照得如同极荒雪原般清明。女子倒映在石壁上的影子越拉越长。
“绝姬幽若,以平生功劳三百一十二件抵消其女儿看守异珑阁不力的罪孽。功过相抵,其女缈音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立时逐出流芳谷,与紫殿再无瓜葛!并罚以秘药,令耳闭目盹,从此以活尸状态海漂于世,永世孤魂,永无归宿!”
记忆中的声音如洪钟回荡,少女的动作从指尖开始逐渐扩散至全身。这时如有第三者在场,一定会被她如同僵尸般木钝迟缓的动作惊吓住!
饱满胸膛轻微起伏,她僵硬了许久的唇角弥散开笑意。
因为那人一句话,她被逼服下秘药进入假死状态后就被随洋流弃入极海荒域。海漂十年,由于秘药作用,绝大多数时候她都意识情醒,但偏偏全身血肉处于麻木状态令她难以动作分毫。这种生不如死的痛苦,实是常人难以经受。
她不知道是以怎样地一种意念才能令自己苦撑到今天。
好在如今总算活过来了。而让她遭受这一切变故的那人一定没有料到,原来紫殿秘药还有令人意外的解药,那就是活人之血。
整整十年,她以感官深受过刺骨入髓的冰海酷寒,朦胧知晓无数次昼夜光线变化。身死心活,她还十分刻骨入魂地记得清楚,第一年整年被封冻入极海冰层。第三年被条大鱼囫囵吞入肚中,最终大鱼被她身上秘药毒死沉尸千丈海底。那一年半的时间里,她清楚无比感受了勘比小山的庞大血肉逐渐白骨化的每个细节。
再次浮上海面逐浪四方,她竟隐有解脱之感。窒息般地漫长海底腐化过程,让她有从千年死人墓爬出来的轻松感。
寂静山洞里细微崩碎声清晰可闻。十指死死抓住身下的粗布毯子,摆脱紫殿秘药控制的代价是她全身皮肤开始迅速崩裂。肌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呈蜘蛛网状迅速蔓延至全身。这样的裂变持续半天,身下四周如同剥水煮鸡蛋般散落一地干枯碎裂的皮屑。
浑身只有额心灵花点缀的部位尚且完好。皮下是粉红新生肌肤,偶尔可见血肉艳红。然而越是疼痛入骨,缈音眼神越是坚定清明唇角笑意越是冷艳夺人。
当年的誓言如旧,整整十年了!终有一日,她将重归流芳,立于紫殿高阶,过往遭受种种,都将一一亲自付诸那人身上再现!
暮色四阖,涛声叠浪,海边渔村炊烟四起。
由于担心母亲病情,正恭身将看病大夫请入低矮房中的渔家少年面上忐忑不安。
医者是个白发鹤颜的鑺烁老者。闻嗅到浓腥海货气息,老者眉宇微结。他来自内陆,这些渔家气息他还真是难以适应。
因为居于海边没有土地用于耕种,一年中大多时候这些近海渔民都在以海鱼为食。特别是在寒冷冬季,为了避免网不到海鱼而挨受饥饿,渔民们都习惯在平日将捕到的上品海鱼挑出用于出售后,下残次的海鱼则会用细绳穿起吊在屋檐下风干。这样经年累月,不仅是渔民身上,便是这渔家房户也是处处鱼腥。
屋内用鲸鱼油脂点起了灯,微光下,老者二指搭脉抚须探诊。少顷,老者一叹,“本就沉疴难治,又因耽误医时太久。如今天命所限,我也难以施为。”
少年眼神暗了几暗,又定下神苦苦哀求,“只求大士能延长母亲寿命即好。”大士,是当地人对德高望重者的尊称。眼前这名医者传言年轻时曾供职于皇宫内苑,后又性情孤傲不合于群又得罪了权贵,才不得不隐没入这个不见经传的偏僻渔村。
听到他的口中也是如此断言,少年心下冷了几冷。他刚生下来时父亲就在一次远海捕捞中丧命,阿娘为了将他养育大吃了多少苦头,他初通人事的时候就在暗中立下誓言,长大之后一定要让阿娘享受人间清福。
但如今他的境况仍就落魄,阿娘却要先行一步了!
躺于床上的老妇似有所感,昏沉之际皱如菊花的眼角仍流出一行清泪。心如刀割,一下跪倒在老者面前,“求先生施为!”
医者仰颈闭了闭目。为医数十年,这等场面他已见过不少。可每次仍就难以摆脱那种看着生命丝丝远逝的无力感。老者抚须想了想,开始提笔书写处方。少年在旁将油灯挑亮少许。
医者临去,别前辞谢,“好生照料你阿娘。那药方中有两样甚为贵重,以你的能力怕是难以购备齐全。”语气一转,沉叹声带了几分无奈,“但于此,我已经尽力。”
亏得母亲识大体,少年较寻常渔家孩子多识了几个字。看那药方上的确有两味是贵重至极的成份,他眉宇深结在灯前枯坐到半夜。后半夜,弦月微明,远处有潮声起落。下定决心后,少年在夜色中悄然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