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幽沉郁皇城宫道上马车辘辘飞驰,明丽华贵宫邸内丝竹悠扬。
日影西斜处有一株白牡丹开得正艳,硕大的花盘托着鹅黄蕊芯吐露着芬芳,洁如山间明月,一缕缕沁入心间。
珠帘重卷后是重重白幔柔若翩跹,被风吹起的一角时不时露出一截雪色锦缎——白的纯正无暇,像是要融入那铺天盖地的原色。有一人伏在案前焚香奏音,轻拢慢捻抹复挑,七十二般技艺施展到淋漓尽致,琴音沉静,却并无凝神静气之效,反倒是令听者觉出波谲云诡的杀意。
从容脚步远近由来,惊起水榭上敛神的白鹭。抚琴者樱唇一抿,手下琴音突变,潺潺静流已然成冰,十指如轮,森然寒气一波更胜一波,奏到最高处猛然一顿,随即而来的是更为强劲的杀伐魔音,天地巨变冰湖炸裂,飞溅的碎冰如同利刃戳入谁的心。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一抹珍珠白的颀长身影立在帘外,低笑吟和,“三载未见,圣女的琴音又精进良多。”
绣帷内传来女子清冷的笑声,“故人相见何须如此客套,王爷请进。”
两个梳螺髻的侍婢替白衣人打起帘子,男子缓步入内,两侍婢纷纷退下。
“请。”连伏香取过案几上的白玉盏,纤长十指拂过玉杯,优雅举杯。
“请。”男子浅笑,从容饮尽。
抚琴女子撩开面纱一角,以一种极巧妙的角度背过昏暗天光,只留给对面男子一个线条优美的轮廓。
“要变天了。”连伏香抬眸望向纱帷外的庭院,“在洛阳待了许久,却从未见过华国的夏雨是如何清爽?”
“阴霾已聚,落雨变天亦是必然。”男子也偏头去看帘外阴沉沉的天,“只是不知今年这大雨过后,华国大势将何去何从。”
连伏香一笑,“王爷方才所吟诗句已然说了。”
两人相视一笑。
“或许今晚我们就可以见到一个不一样的襄王。”一提到他的名字,女子原本清冷的眼神中开始弥漫出近乎金粉色的柔和。
男子把玩着手中的白玉杯,薄唇一凛,笑道:“倘或如此,小王日后须得去椒房殿谒见圣女,顺便论一论那凤冠有多重了。”
连伏香含羞地敛下眼睫,浓密的睫羽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
“王爷,言之尚早。”连伏香放下白玉盏,声线淡淡。
“噢,莫非圣女是对自己的魅力有所怀疑,还是认为小王到了此时此刻还有所保留?”
“非也,他表面看来桀骜恣意、不拘形迹,实则‘落水三千,只取一瓢’;风流之名遍传天下,又可曾为了哪个女子做出甚么荒唐事来?唯独对那兰婳音与旁人不同,不仅孤身涉险入北辰,还不惜耗费兵力强攻下渝州三城。只要他在大婚之前不碰她,我们的一切筹谋终究还是一场空。”
男子深藏广袖中的手一颤,微笑道:“这世间还有谁能解开南疆之蛊?”
“你说呢?”她反问。
薄唇抿成一线,似笑非笑:他早已收到探子来报,樱芷茜和成辟一干人等都被大祭司巫籍困在了密林,至今都没走出来;没了这些人的扰乱,他们的计划应该会比想象中更为顺利。
“老六在外游历多年,师承玄灵,以他的智谋见识,当世难有敌手。但他终究是人,只要是人,就会有人的弱点。待东窗事发之时,被逼到墙角,你觉得他还能如何还击?”男子抚掌而笑,似是成竹在胸。
“呵……背叛么,人心啊!即便人心向背,他也不惜触犯众怒要保下他的女人,那就另当别论了。”
男子停止了思考,回过身去看身旁的蒙面女子,一双眼似乎想穿透那白色面纱一探究竟,缓缓说道:“圣女对他,似乎格外有信心。”
他那种仿佛洞穿一切的笑令连伏香深感嫌恶,挺直身子与他对视,“不知王爷有没有听过一句话,骄兵必败。”柔和的眉目一瞬凌厉,刺穿那人的面具,撕开那人的伪装。
“大风将起,天变必临。不知府中的那些牡丹收好了没,小王先行一步了。”男子起身,“圣女留步,”摇头晃脑的乘兴而归。
男子行至水榭拐角处,不知因何突然回身,朝着珠帘内的女子慢条斯理地说道:“还有一事,小王在心中思量已久,今日遇见圣女,实在不吐不快。”
连伏香拧眉,煞气外露。
“若是今夜事败,圣女倒不妨考虑考虑雍王妃的位子。”话落,兀自潇洒地大步走出庭院。
“圣女,要不要……?”侍婢抬手做了一个落刀的手势。
“不必,”连伏香抬起一手手掌束起,“还不是时候。到了那时,本座定会手刃这登徒子。”清冷的女声夹杂着森寒杀意。
……
温软馥郁的女体如同一条丝线缠绕在谁的鼓掌之间,吞吐兰麝,香甜的气息萦绕在鼻尖,令他更加用力地箍紧她的纤腰。
“宓儿。”纱影朦胧中谁在低唤,声声牵动她的心弦。原本以为此生再不会震颤的心弦被他奏响,那诡谲的鼓点,连成的是远古的旋律。
贺兰裔脱去了紫色朝服,一身白色袭衣,发冠不知是在何时扯落,一头银发散落在两人之间,形如璀璨银河。
他贴近她的脸,如此亲密地交换着彼此的呼吸,一根紧绷的弦顿时在她心头轰然断裂。
“死心了吗?”混沌的神思主导着她的意志,目眩神迷的紫眸妖冶如鸢尾,深邃如深渊——往前一步即坠渊底,而他却要她死得心甘情愿。
剧烈跳动的是什么?熊熊燃烧的是什么?胸口难抑的汹涌情潮激荡着她全部的灵肉,百转千回寻寻觅觅,原来那缠绕的红线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他们解开,艳绝至哀,如泣如诉。
彼时音律已乱,醉不成章,一曲一叠哀怨缠绵,犹如泪不尽的苍天,氤氲了两人的世界。
她想逃,却被他擒住手腕重新缠困于怀中,一声悠然叹息打破这乱局,随后他伸出修长的一手,指尖微颤,抚上她的脸,缓缓穿透那乌黑亮丽的发丝,将她紧紧按在胸口,又好像恨不得将她融入他的血肉。
“唔——”她发出如同受伤小兽一般的哀鸣,仰起头想要控诉他什么。强烈的气势笼罩,他双手捧起她的头,深深印在她的双唇。
猝不及防的一蓬热火烧灼着谁的心?她的手开始颤抖,她的身开始颤抖,他束缚她纤腰的手摆正了她,扣住,紧贴。
真想杀了他!
她如是想着,难以挣脱,不愿挣脱,一脚踏入悬崖,注定接受沉沦。
唇齿间的微凉醇香,绵长悠远,一吻诉尽一世心事。爱过恨过终是命数,悲过怨过难逃一劫:心劫,杀劫,桃花劫。
榻上的女子这才注意到今日的帐幔被换成了华美金红,昏暗的居室内香气靡丽,低沉压抑的气流回旋于二人之间。四目交汇,绮丽迷朦,有声无声,尽在不言。
珠帘散乱后传来谁的一声惊痛?此后琼花玉碎,食髓知味,一瞬穿云裂石,金玉迸裂。宛转蛾眉,鲜红的罂粟开满她眼前,血腥靡丽,香甜芬芳;殊不知惊涛巨浪早已将她吞噬,悬崖之后,粉身碎骨。
靡靡之音终未绕梁,醉生梦死黄粱贪香。
天际风云汇聚,只待天机变。暮霭沉沉摧花零落,犹如翱翔天际的灵凤被惊雷击中,一刹刺目白光劈裂身心,一轮金日自体而出,万丈光芒照亮天下。一晌贪欢,魂归各位。
“轰隆隆——”一道惊雷自云端而来,苍白劈开混沌黑暗,响彻天际。
永历二年夏,六月初七,华国迎来了第一场暴雨,暴雨过后,受洗的将不只是万物。
一场困扰后世多年的悬案即将浮出水面。
……
此情不过烟花碎,浅斟朱颜睡。凄风苦雨,雷鸣炸惊。
待兰婳音从那场梦中醒来,身旁的褥子早已没了温度,空气中还弥漫着那人浅淡的香气。想起临别前在他黑暗中的一笑,似是已经等待多年。她扭了扭身子,挣扎着想唤人来驱逐这黑暗,却发觉嗓子干涩沙哑得发不出声。
“嘶——”低低的抽气在暗夜中格外清晰。她起身,赤足踏在青石砖上,入股的冰凉一下窜入心底。
“轰隆隆——”又一道闪电自天际而来,劈开人间混沌,撕裂靡华虚伪,还原一切事物丑恶的本真。她披上一条外衣走到床边,抬头望着窗外连天瓢泼的雨幕,一种古怪的心情油然而生。
又是一场暴雨。
这一次,它是要揭示什么?
她觉得嗓子快冒烟了,捧着桌上的茶壶灌了几杯,头脑清醒了些,想起先前被那妖孽占了大便宜,心中忿忿难当,刚想宰了他怎的就昏睡过去?算算时辰,那厮应该还在书房里看卷宗,便掩了门悄悄出去。
出门一看才发觉这根本不是襄王府,三步一哨七步一岗,大雨之中的侍卫依然手握长枪,站得笔直,透过雨幕看不清神色,却觉得铁血凛然。
氤氲的水雾迷蒙了天地,不远处的霄阖殿却泛着淡淡的橘红艳色,更漏声声慢,就像是不洁暧昧的喘息,兰婳音的心中没来由的一阵烦躁,在霄阖殿前站定。
“姑娘……”有眼尖的宫女早已打着油纸伞朝她奔来,兰婳音笑笑,摆手。
指尖触及大门上那花纹繁复的雕刻,鲜红的朱漆仿佛散发着朱砂的腥气。她在门口站定,也就是这一站定,静心凝气,六感通灵,娇笑呓语顺着门缝飘落风雨中。
“……殿下……殿下……”
柔媚的女声似远非近,那温软的舌音听的人全身酥麻,血气逆行。
“……别说话,让本王看看你……”
“……王妃,后位,都是你的……”
“……娶她?哼~笑话!我贺兰氏怎会娶一个短命的女人当皇后,岂非令天下耻笑?……”
这是贺兰裔的声音。
什么意思?他要看谁?什么王妃、皇后,究竟谁是他的?还有,谁是那短命的女人?他想做什么?他要娶谁?!
兰婳音如同木偶一般呆立在门口,大脑飞快运转着,一想到在北辰的痴缠,再想到今日他在椒房殿的异样,原以为确是“情之所至,方寸全失”,但方才殿中密语又像是另有图谋……思及此,她只觉一瓢凉水从头淋到脚,血液寸寸凝滞,夏日的暑气顿无,徒余一颗心在雪地里碾落成冰。
门外的女子拼命摇着头,一双颤巍巍的手推开沉重宫门,里面的场景却令她空洞地睁大了双眼。
灯火如昼的大殿里酒香满溢,一地紫金衣衫零落四散,橘红的烛火被她身后的风吹得一阵摇曳,照在织金屏风前,勾勒出薄锦上颀长的身躯。转过屏风,璨若银河的长发和谁的乌发抵死缠绵,白如西域凝脂的肌肤上泛出一层细密的汗水——
烛光将屏风上的身影拉长,又缩短,每一个动作都细致分明,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喘息轻笑——
够了!够了!她受够了!
兰婳音冲了进去。
她毫不犹豫地对着绣帷中的那人怒下一掌,罡风袭过杀机毕现,那人却轻笑着吸过屏风上的外袍,长衣在寝殿内飘飘荡荡,轻若无物,刺目银发被爆发的内劲一震向四面八方伸展开。
这一失神便是致命。兰婳音欲飞身去追,蓦的却后心一凉。
“嗞——”那是兵刃入肉时骨肉分裂的声音,她仿佛听见了真正的心碎。
她低下头,喷涌的鲜血飞溅在她脸上,一道诡异的血色在半空划出寒凉弧度,哗的喷在那架昂贵的织金屏风上。
捂着剧痛的胸口骇然回身,对上一张美如厉鬼的脸。
她怎么会……
没死?!
一记平地惊雷轰然炸响,不待她回过神,一阵漫天血雾弥漫了整个世界,尖利如鬼魅的笑声盘桓头顶,白影一闪而过,消失不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兰婳音,你也有今天……”
女鬼的笑声好像魔音入耳,她大口喘息着想挣开这桎梏,眼前的灯火粲然一瞬消失,留下一盏织金屏风和魅惑轻笑。
长发交缠,微微薄汗。
背叛。背叛。背叛!……
铺天盖地的两个字萦绕在她心头,肮脏的一幕幕却在她眼前不断来回,凝滞的血液如狂泉迸发,彻骨寒凉一遍遍深入骨髓。
那种好不容易想要依赖一个人的信念被烈火焚毁,一颗心被人揪出来丢在地上狠狠践踏,她顿时只觉胸口气血狂奔沸腾,滔天怒意就像熊熊之火要摧毁世间的一切谎言。
兰婳音紧攥着双手,利甲嵌入掌心,汨汨的鲜血顺着指缝流下,在柔软的黄金羊毛地摊上洒下一路妖冶。沉重的双腿一步步踩在跳动的刀尖,沉寂的心弦不可遏制地震颤最终——
情断。
这一次,她势要摧毁所有背叛!
……
电闪雷鸣的夜晚,天地间一片寂然,只着单衣的少女发疯似的冲入暴雨之中,狂风卷起了她的长发,雨水打湿她的乌发,顺着凄苦的脸不断落下。
“深宫禁地,请姑娘止步。”禁卫军统领魏松鹰眼一眯,大片铁甲禁军开始在他身旁聚拢。
回答他的是她强劲逼人的杀气,女子身形诡异冲入包围圈中,凌厉掌风袭过一禁军面门,雨夜里此起彼伏的骨骼碎裂声阴鸷枭桀。
“挡我者死!”
似誓言,更似诅咒。漫天飞雨中浸润鲜血的字句,自此化身嗜杀魔女,暗夜修罗。
倒地的侍卫犹在喘息,地上却早已洇开了血色罂粟,汨汨的鲜血在暴雨中流淌在每个人的脚下,濯洗着每一寸罪孽。
“铮——”宝剑出鞘,啸鸣龙吟,只见一线银白刺破雨幕直逼她咽喉。
兰婳音冷冷一笑,轻蔑地撇嘴,“不知死活。”
话音刚落,魏松剑眉一凛,虎躯一震,凌空跃起。女子步伐敏捷,身形急退,食指、中指拈住剑锋运功阻挡,单手结印。
一瞬间武场上气劲突变,看出凶险的众人齐齐后退,魏松眼中划过一丝惊异,想要抽剑,却被一指轻弹折了剑锋。
“咔——”
凛冽的寒光霎时飞入遮天暴雨中,看似轻巧的弹指一挥却不知凝聚了武者多少心力。周遭陷入一片死寂,整个演武场上仿佛只有狂风骤雨肆虐着生死。
不知是谁冷笑一声,扩大的包围圈再次收拢,重重杀意顷刻间将女子环绕,瑟瑟阴风,一时间恍如颠倒四季步入隆冬。
雨水顺着乌色铁甲渗入人的五脏六腑,如同铁锈般的血腥弥漫雨雾中,强者至尊者的威严气劲即将爆发。
“黜!”女子怒喝一声,单手结印,原本被雨水浸湿的衣衫竟一瞬间诡异扬起,阴狠谲诡的气劲炸裂,五指成爪,风驰电掣的速度如同幽魂穿行于暴雨之中。
魏松扔掉佩剑,被迫接了我这一招,双膝一弯,跟着便直直往后倒了下去。
雨势很大,但是演武场上的所有人都看清了他面门七窍流血。
“哗啦——”一声脆响,号称世间最强的铁甲胄突然成片滑脱,铁片落地溅起一连串的水花。
“但有不服者,再战!”纤瘦的身形此刻却无比辉煌,谁都没想到那样纤细的身躯竟蕴藏了如此惊人的爆发力,明明招式狠厉,却带着说不出高贵翩然,举手投足间竟陡然生出一种巍巍王者霸气,宛如站在云端俯视众的神。
一众禁军见此诺诺,不敢再对她用武,却又不敢放她归去,只能两方对峙,拖延时间。
女子抬头,面色冷然:想必他们早已看出她身上有伤,不敢违令留下一个死人,却也害怕一拥而上的群殴会激起她破釜沉舟之心。
“兰婳音!”森寒冷厉的喊声从背后传来。女子红着眼转身,自北辰遁逃之后,再没有人这般唤她,而这淬毒的一声似钢针如利刃扎的她体无完肤。
朦胧雨雾中一卷淡紫长衣袅袅而来,如瀑银发倾泻在肩,此刻正率领着他的亲卫和另一队禁卫军踏雨而来。他没有打伞,通身上下却不染一丝尘埃雨露,轻灵的像是从九天走下来的神子。
不是贺兰裔又是何人?
英俊的脸不断放大,眸中阴鸷,汹涌的暗潮只消一眼便可将人吞没。兰婳音别过头不去看他,既然杀不完,那今日便要走出这牢笼!
她不敢回头,她不想看见那张刻在血肉中的脸,那些痛彻心扉的背叛已经粉碎了她全部信念和希望,只留下胸口这一腔沸腾的想要杀人的热血。
那种万念俱灰的痛。
兰婳音眼前一黑,心头乱不成调的《破阵曲》戛然而止。
身体沉沉倒下。
浓腻的腥气扑面,她努力想要睁大了眼,可是她什么都看不清,眼前好像蒙着一层血红的翳,除了血红一片,还是血红一片。
昏迷前的最后一刻,她所能感觉到的除了灭顶冰凉的雨水,便是一豆心火被浇灭。
世界陷入黑暗。
是谁在哭,是谁在笑,是谁捧着她的身体同堕炼狱。
------题外话------
感谢大家继续支持到这边。尽管中间有很长一段时间是断层,我为了考试中断了很久的更新。但是感谢看完我第一个故事的人。感谢梦境凉月亲一直支持下去。不晓得写不写番外,估计应该大结局可以交代完。
至于那三个劫难是看别的小说看到然后一顺手就写了进去。很经典的一部,《妃子血》。